嫁的排场。女人多是年轻时候得怪病死的,哪怕是不足月的婴儿,都有许多人争着来“提亲”。“成亲”后,两家人还要按老幼辈份亲戚走动。如果一个女人丧夫改嫁或是离婚,在她百年之后通常会引起一场尸体之争。两家人的后代打得不可开交,甚至会闹到挖坟、官司。韩巧珍,也不外乎是一段死姻缘,只待百年之后与丈夫合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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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盆的那天,韩巧珍一个人拄着木棍去医院把孩子生了下来。
正是春夏之交,天气还十分阴凉,她独自抱着孩子从医院出来,眼泪“唰唰唰”就流下来。有人看到了,不忍心便把她搀扶回家。又有人闻讯送来一些她们孩子小时候的尿布,来帮着熬了几锅小米粥,先把奶催下来再说。她们劝她千万别在月子里哭,伤了身子可是一辈子的麻烦。结果还是应了验,首先是眼睛,四十岁一过,看东西就朦朦胧胧,不到五十岁,便浑身是病。
望着身边鞋掌大小的孩子,韩巧珍既难过又害怕,她能不能将他养活,养大?她真后悔当时主意不定把孩子留下来,丈夫一死,她算是彻底绝望了。单位给的一点抚恤金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她又不能再去闹。人家说了,这已经算不错,对她这样的女人公家是没有义务的。闹不来还让人笑话。她有公婆,跟着另一个同样痨病的儿子过,但她们是绝对不会管她的。不仅不管,还与她断绝了往来。见了面,恨不得在她脸上撕下一块皮来。要是没有孩子,也许她还有选择,她能走到岚里城,也能走出岚里城,何愁没有活路。
说到底,她还是想着一个人。他不想一直想要个儿子吗?她给他生出来了,他却不要她了?
她见过沈大山的老婆,一个剽悍的女人。她就想,她在沈大山身下会是怎么样的呢?她会叫吗?她那样的女人发出的声音该是多么粗犷,就像狼嚎。想到这个她就有种报复的快感。她得不到的东西,他们也没有得到。但这能证明什么,她的得意不过是转瞬即逝,贫穷与悔恨的生活却是持之以恒的折磨。而且沈大山的要求不高,不过是一个儿子,一件任何女人都可以办得到的事。这么想着,她的恨就又上来了。
孩子,也就是沈点满月后,韩巧珍回娘家住了几天。流言比风吹得还快,什么样的说法都有。还有人说她得了梅毒,那病可怕极了,只要沾上身就彻底报废,共用一个茅厕都会传染。害她一回家,哥嫂便在茅厕上装了门锁,赶她到十里外的荒山上大小便,里只有狼了豹了野猪什么的,让它们断子绝孙吧。她抱着儿子哭出岚里城,人们表现出难以忍受的淡漠。她把孩子放在路边的草丛,没走半里又折返回来。这之后,她就老是梦到丢孩子。天大地大,就是找不着儿子。一直梦到老,梦到死。
日子过得缓慢、艰难。这期间,倒是不少人劝过她,趁着年轻再找一个。这日子,有男人没男人就是不一样。她也想过,却总是提不起神来。能找个什么样的,还有沈大山那样的吗?又是沈大山,这堵在心口一辈子的痛,无尽苍凉。
也正是这种苍凉,重组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结构,又在沈点身上得以延续。
实在没办法,韩巧珍就干脆把门敞开。她梳洗打扮一番,还是别有一番风韵。夜里紧风吹着,常能看到一个人影贴在窗前,一闪就进去了。她跟一个男人好上了,又跟一个男人好上了。
她总是很利索地把自己脱光,死尸一样躺在床上,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有时候她口里含着一颗糖,还有时候是一粒盐,一口醋。想笑的时候就笑,想哭的时候就哭。
“喜欢和我睡觉吗?”她经常会这么问他们。
“喜欢。”男人们通常会这么说。
“我比你老婆怎么样?”
“强,强十倍、一百倍、一千倍。”
男人!她冷笑。但她还是喜欢这么不厌其烦地说下去,和他们调情。她常常笑得前俯后仰,有时笑声都能传到大街上去。有时是笑笑哭哭,哭哭笑笑。这就是她的生活。
她的快乐,基本上都集中在床上。也只有在床上,和这些男人,她才能暂时不去想人生的不如意。他们离开的时候通常会给她一些钱。她从不伸手要,她认为她和这些男人是有交情的。
有时候男人们也会问她:“你和多少男人睡过觉?”
“我比他们怎样?我比他们都好吧?试试,再试试,是好吧?”
还有些男人睡了她还要打她:“你个臭不要脸的婊子!”
这就是韩巧珍的生活。生活是油盐酱醋,是锅碗瓢盆,生活是这个男人去了,那个男人又来了,是在一张破床上的弹跳。也只有男人,能帮助她填补岚里城那长而又长的夜。在别人眼时,她是个坏女人,但他们告诉她,她不是。她从不对他们下圈套。但她也不是好女人。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的女人。好在男人们约好了似的你来我往,他们知道,他们之间的任何干戈最终都会落在这个可怜的女人头上。尽管有人打她,但打她的也是关心她的。开始时只是玩玩,慢慢地就动了感情。假如她能把握好其中的一两个,这辈子也就算是有靠了,偏偏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她就打退堂鼓。
说到底,她的心里还装着那个人,她不死心。
为了糊口,韩巧珍也做些小买卖,但她的名声不好,没有人照顾她的生意。孩子的奶水是一口都不能少的,她脸上的脂粉也是一层都不能少的,没办法,只好依靠男人。不时有女人到家门口骂街,她不爱听了就把门关起来听戏,《六月雪》、《孟姜女》、《杨文广夺帅》什么的,倒也有滋有味。只是儿子一天一天长大,她不时犯愁。
第二部分第六章 沈点的童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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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点的童年,正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国家命运发生转折的时期。
渐渐地,城市开始吵闹,走过一条繁华的大街,就像趟过一条正在发大水的河。也不时有些莫名其妙的事发生,为这个特定时期的严肃增加了一些喜剧效应。
最离奇的一件事是,一个在“文革”期间人间蒸发了七年的小干部又出现在大街上。他本身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他的出现却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因为他与许多人、许多事件有关。当然,他是清白的,他聪明的蒸发证明了他的清白。从另一方面讲,他是活人。活人比死人多一张嘴,能为许多事情做出恰当的解释,甚至能把黑的说白白的说黑。他是清白的,里里外外,直至精神实质。而且在这关键的历史时期,国家百废待新,太需要人才。顺理成章的,小干部一跃成了大干部、实权人物。
从小干部到大干部、实权人物,不能不说他是这场世纪灾难中极少数的受益者。
当然,凡事都有代价。他的代价是七年。因为交代材料属机密范畴,那七年就被永久地封进档案袋里去了,引出许多民间猜测。人们比较认同的是,他一直躲在乡下姐姐家的地窖里。根据是,距他姐姐家几丈开外的一个茅厕突然漏了,原来下面已经挖空,差不多相当于一个小型的防空洞。洞口直达他姐姐家的院子,上面一口大水缸压着。大概是受了《地道战》的启发,洞里面还有好几个应急出口。据说里面冬暖夏凉,只是不见阳光,难怪后来的大干部一年四季都戴着很深的变色眼镜,看上去很有风范,其实是怕见光。七年的残酷生存,剥夺了他接收光明的权力,两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他就在里面吃喝拉撒,拼命挖洞。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敢走出来透透气。
后来小干部的姐姐下肢瘫痪后,他就天天坐着202吉普车呼啸而来,为姐姐倒屎倒尿,传成了佳话。姐姐死后,他在丧礼上悲痛欲绝,大骂万恶的“四人帮”,高喊“小平同志万岁!”。
这是历史。引用当今流行的一句话,沈点他们这一代与历史无关。历史对他们来说就像是放电影。但事实并非完全如此,至少那个戴变色眼镜的大干部的形象是被记住的。就像一个被牢牢捧住的信念。
沈点相信,总有一天,他也会完成那个从小干部到大干部的过渡。哪怕是两副眼镜的代价。
但他选择不了,至少在岚里城。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在岚里城的一段友谊。
那是个叫氏波的孩子。他的父母都在大城市,搞科研的,很忙,照顾不了他便放在岚里城爷爷奶奶这里。氏波上学早,比沈点他们要小一些,转学前成绩挺好,转来后就蔫了。反正在岚里城这小地方也看不出什么好坏。氏波个子矮,胆儿小,常被欺负。他们天天让他踩着板凳擦黑板,又把板凳踢翻;他们把他放在秋千上,然后荡得老高,吓得他尿了一裤子;他撒尿时他们总是一把把他的裤子褪到小腿,胆儿大的还敢揪他的小鸡鸡。他受了欺负又不敢说,他奶奶偶尔踮着小脚找找班主任,也不解决什么问题。有些人注定就是要被欺负的。
唯独沈点不会欺负他。他们之间无冤无仇的,没这个必要。而且在沈点看来,欺负人是件相当没出息的事。当然别人先欺负他另当别论。沈点并不喜欢氏波,一个窝囊废,他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类人,但他的家境不好,总是缺食少穿,有时文具都买不齐,远远没有氏波那么优越。出于一些不明目的的考虑,沈点也替氏波出出气,唬唬那些欺负他的孩子。氏波就带他去他们家吃饭,给他一些文具,做做小游戏。就这样,两人暗地里达成共识,强的帮助弱的,弱的接济强的。
在岚里城艰苦的成长岁月中,沈点挺感激氏波,主要是因为氏波的善良和宽厚,与这城市的孩子完全不同。另一方面,氏波的出现也延缓了他的堕落。与来自氏波的恩惠相比,他的那些义气之举实在不算什么。他不缺少义气,唯独缺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