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朋友的作品和敌人的作品,他是同样诚实的。他会久久注视,目光挑剔,如果喜欢所看到的东西,便夸奖一番,平心静气;倘若不喜欢,他便默默无语,或者仅以一言而定褒贬。然而,他对自己作品的态度,最能深刻体现他那达观而公正的精神。对于他来说,自己的画作是无与伦比的,其重要性甚至超过那些批评文章。他从不气馁,坚信自己具有自己所称的“一点儿艺术感觉”,并且坚信终于将这点感觉表现出来了。他常把自己创作的油画支在画架上,等待朋友的评判。然而往往事与愿违,那些朋友,那些他最为看重的朋友,却经常连一句褒奖之词也给不出来。对于那一时刻出现的沉默,他是多么在乎啊!这从他写的一封封信件里,便可窥知一二。不过,这样的挫折改变不了什么。他把自己的画作反靠在墙脚,转过头去研究那些不肯给他赞赏的人的作品了。他以纯粹的平常心来审视那些作品,赞扬之声并非出于友情,而是因为他确实钦仰它们。“有一件事我是问心无愧的,”他写道,“就是当看到别人创作了优秀的作品时,我从不因忌妒或羡慕而感到刺痛。它给予我的是纯粹的欢愉。”这句话里,也许恰恰隐藏着作为批评家的他,之所以影响深远的玄机吧。
如他自己所说,“我们对于人类精神生活的节奏,所知实在甚少”,他的影响力提醒我们,作为一个凡人,试图拨开神秘的面纱,揭示艺术作品的真实本质,将是困难重重的。他不相信,单凭自己的学识便能解开艺术作品之谜。人类不是艺术品。他们并非为飨读者而刻意著书,为装饰墙壁而刻意作画。罗杰•;弗莱,这位作为普通人的批评家所背负的使命,比塞尚的任何一幅画所带给他的,都要更加艰巨无比。他的性格,也由此而变得更加棱角分明,每次转变都会使他获益良多。对于那个时代的大众生活,他代表着某种弥足珍贵的东西——福斯特(EdwardMorganForster)福斯特(1879~1970),英国著名小说家、散文家、评论家。代表作有《霍华德庄园》、《印度之行》、《小说面面观》等。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重要成员之一。写道:“罗杰•;弗莱的逝世,对于文明无疑是一种损失。现今活着的人中,无人能够与他抗衡,因为他占领了时代的制高点,而且纹丝不动。”他以自己的文章,改变了那个时代的品位;以捍卫后印象主义画派的战斗,改变了英国绘画领域的发展趋势;以自己的演讲,不可估量地增强了人们对艺术的热爱。他自己,也给熟识他的人们,留下了一个十分丰富、复杂而又清晰的印象……
《岁月与海浪》第一部分罗杰•;弗莱/克莱夫•;贝尔(1)
罗杰•;弗莱
本文选自克莱夫•;贝尔:《老朋友》,伦敦:查图—温都斯书局,1956年,第62~91页。——原注
克莱夫•;贝尔
克莱夫•;贝尔(1881~1964),英国美术和文学批评家,瓦奈萨•;贝尔的丈夫,著有《19世纪绘画的里程碑》、《普鲁斯特》等,并在《艺术》一书中提出“有意味的形式”的美学理论。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重要成员之一。
相较于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任何其他成果,罗杰•;弗莱的艺术批评应是与克莱夫•;贝尔的批评理论联系最为密切的(或许瓦奈萨•;贝尔及邓肯•;格兰特[DuncanGrant]邓肯•;格兰特(1885~1978),英国后印象派画家和图案设计师,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重要成员之一。的绘画属于例外)。克莱夫•;贝尔于1952年首次发表的对于弗莱的称颂,向我们展示了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成员之间关系非比寻常的一面。于公于私,都有足够的理由使贝尔和弗莱彼此生恶,然而,他们的友情却在磕磕碰碰中维持了下来。贝尔评价弗莱时,虽然对其创造性的尝试和极端拘谨的清教主义持批判的态度,但对于他的艺术敏感性和活力却颇为欣赏。与弗吉尼亚•;伍尔夫写的传记一样,贝尔的回忆通过描述作为朋友和批评家的弗莱的品格,暗示了弗莱在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内部的地位。
贝尔的文章也包含了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一个重要思想:形式主义美学。他对自己的著名术语“有意味的形式”进行重新界定时,清晰地表述了这一美学思想。至少在某个旁观者眼里,贝尔和弗莱的亲密程度,在马克斯•;比尔波姆(MaxBeerbohm)马克斯•;比尔波姆(1872~1956),英国小说家、散文家、批评家、漫画家。创作的那幅讽刺画中得到了突出的表现。贝尔曾经复制过这幅漫画,并且把它作为自传《老朋友》(OldFriends:PersonalRecollections)一书的卷首插图。画中描绘的是贝尔与弗莱交谈的场景,被恰如其分地冠名为“有意味的形式”,他们的对话内容如下:
克莱夫•;贝尔:我一直认为,当某人感到他(她)已将某一理论演绎得过于遥远之际,那么也就到了把这理论推进得更远一点的时候了。
罗杰•;弗莱:只是再推进一点儿吗?老天啊,伙计,你衰老到这个地步了吗?
本文删节了贝尔原文中的三个小段——描写弗莱1904年巴黎生活的段落,关于科特尔德(SamuelCourtauld)科特尔德(1876~1947),英国工业家、收藏家,收集有大量法国印象主义画派以及后印象主义画派的作品,是伦敦大学科特尔德艺术学院的奠基人。收藏的离题段落,以及关于弗莱容易上当受骗的另外一件趣闻。
当我同一位美国友人谈到罗杰•;弗莱时,他说:“既然你对他了如指掌,为何不给我们讲讲你心中的弗莱呢?”我答道,因为弗吉尼亚•;伍尔夫写过一本弗莱的传记,这本传记不仅属于现今似乎将被出版的传记之中最全面地介绍了弗莱生平的著作,而且恰巧还是一部出自大师之笔的杰作:我无意与这位和我同时代的大作家竞争。当然,我心里明白,那位美国友人脑中所想的,是和伍尔夫女士所写传记的内容完全不同的东西;他寄希望于我的,是一篇开胃性的演讲,一场为时55分钟的津津有味的闲谈,也是我未曾发表过的自传中的一个章节。但是,这里又有一只拦路虎:因为弗莱去世之后,为博朋友一乐,我确实曾经胡乱涂过几笔,记录了他生前的不少趣事,以说明他本性的一个方面——那招人喜爱的荒谬性。我感到,只有认识这位主人公的人,而且必须是熟悉他的人,才能品味这些怪诞故事的真谛。但是,现在弗吉尼亚•;伍尔夫已让我们熟悉了他,对我记录的那些逸闻趣事,这位女士甚至可以信手拈来——这些故事当然也非常乐于为她效劳——栩栩如生地在这里抖出一点荒诞性,在那里抖出一点放纵感。我可不是弗吉尼亚•;伍尔夫,我不会把死的说成活的,所以我无法生动地复述自己所知的故事。我所能做的便是呈现——或者说试图呈现——这位男士,这位批评家和画家。我所选取的,更多地是我记忆中的他的言行举止,而不是他所发表的论著,因为他的著作,大家毕竟都能买到,而且大多数人对它们也很熟悉。述及他的思想,我有时必须参阅他的著作,不过,关于他的性格和天赋,我将尽力提供一份基于印象的介绍。
“罗杰•;弗莱给你的印象如何?”我想,这是一个不容易答好的问题。以前那种将性格还原为与体液相对应的各种个性成分,然后加以分析的精细活儿,现在已经过时了,而且我认为,作为一种方法,它是不够深刻、不够敏锐的。然而,如果我说人们想起他时,首先映入脑海的是睿智、亲切、热情、敏感这些品格,认识他的人对此恐怕不会有所争议;我相信,大家也无法否认,他首先吸引那些初识者的,极有可能便是其博大精深的学问。我必须承认,他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则是外貌方面的。他身材很高——我敢说有六英尺高,但实际上却看不出真有那么高。兴许他有点儿驼背;他挺魁梧,不显瘦长,但无论如何不会让人觉得他十分高大。你所注意的是他那双眼睛,又圆活又犀利——一对难得的组合——而且,在那副大而圆的眼镜衬托之下,显得尤为浑圆。你也会注意到他的头发——我想,那曾经是乌黑的,但当我们相遇时,已经灰白了——他的长发,桀骜不驯而又柔软光洁,在某种程度上突显出他的特点。不管怎么说,从侧面看来,他的轮廓相当分明。经过精心修理之后,他的面容总是非常光鲜。他带着一种法官的神情,不过,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更多地是一个永远对生活感到惊喜的人所具备的气质——因为他确实就是这样的人。有时候,他令我想起高度灵活的摇摆木马。他常常会把好衣服穿得很别扭。显然,这些衣服全都出自手艺正常的裁缝之手,但是穿在他身上,总令人感到不太对劲。或许脖子上那条看不出质地的领带过于花哨,或许脚上那双黄褐色的凉鞋,本应换成黑色的,才同他的衣着更为相称。他的各种帽子都颇为独特,圆圆的帽檐很宽,严谨而且得体,与贵格会教徒的身份颇为相称。唯有穿戴全副晚礼服行头——白领带结、白背心、熨烫得笔挺的衬衫,以及服服帖帖的衣领——之时,他才显得精神抖擞,此时他的银发梳理得当,看上去德高望重,风度翩翩。
以上是第一次见面时,他留给我的印象。随着关系从点头之交升级为把臂之友,你便会注意到他那精力充沛的脑力活动和体力活动。正如我所说的,他热忱、聪颖、敏感、亲切、优雅,而且博学:这些品性早晚都会流露出来,对于认识他的每个人来说,这种流露总是来得很早,所以,我必须先来谈谈他的上述品德。但是,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