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我现在并不是责备你,我知道这件事带给你痛苦并不亚于我,我只是说出一 件‘事实’。我的潜意识在恨你,怪你,嫉妒你,因为你没有瞎,而我瞎了。我的明意识 却不许我有这样的思想,我的良心和良知一直在提醒自己,姐姐没有错,姐姐爱我,保护 我,照顾我……事实上,这些年来,你确实努力照顾我,我吃的、我穿的、我用的……全 是你在做。我想,别的姐姐不会这样照顾妹妹,你对我,除了本能的手足之爱,还有‘赎 罪’,你在‘赎罪’,为你十六年前的一个无心之失‘赎罪’,我想,你和我一样矛盾。 潜意识里,你大概也恨我,因为我的存在,时时刻刻在提醒你的过失。而明意识里,你的 良心和良知也在提醒你,你应该爱我,照顾我。我想,我们两个都一直生活在过去与现在 的痛苦里,也生活在爱与恨的矛盾里。尽管我们嘴中都不会承认,我们却确实在恨对方, 爱对方。而且,也在暗中竞争。”
卫仰贤的香烟几乎烧到了手指,他慌忙熄灭了烟蒂。呆望著巧眉。兰婷靠在一张沙发 中,眼里凝聚著泪,喉咙中梗著硬块,无法出声。凌康专注的看著巧眉,忘形的一支又一 支的接著抽烟,安骋远始终站在嫣然身后,带著种崭新的感觉,惊奇的听著看著。嫣然是 一尊石像,她站在那儿,不笑,不动,不说话,就像一尊石像。
“姐姐,”巧眉顿了顿,换了口气,声音更诚挚了。“我们在竞争,一直在竞争,但 是,每次都是你输了,不是你打不赢我,而是你很容易弃权。只要你发现我们在竞争,你 立刻就弃权,让我不战而胜。想想看,是不是这样?小时候,我们一起学钢琴,你能看谱 ,比我的进度快,学得比我好,可是,你半途而废,让我学,你不学了。你那么爱音乐, 宁可去学吉他或电子琴,你就是不碰家里的钢琴。因为,你的良心在告诉你,妹妹已经瞎 了,难得她对钢琴有兴趣,让她去学吧,你弃权了。小时候,是学习上的竞争,大了,就 牵涉到男朋友了。”嫣然震动了一下,仍然不说话。室内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巧 眉低低的叹了口气,她挺了挺背脊,脸上的神情几乎是勇敢的。“凌康是你的男朋友,不 是我的!”她清楚的说。“你的错误是太早带他回家,太早让他见到我。我那时才十六岁 ,几乎是个孩子,说真话,我并不想抢你的男朋友。但是,十六岁的少女也已懂得虚荣。 姐姐,你永远不会明白,我的失明让我很无助,这份无助,柔弱,悲哀和无可奈何,…… 加上我本身的气质,我弹琴的技术,我想,我会变得很有吸引力,很惹人怜爱的。唉,姐 姐,我并不是有意,我是不知不觉的在利用我这份柔弱和无助,利用我的失明,来引起别 人的注意。一定的!”她侧著头沉思,侧著头分析自己。“一定是这样!”她重复了一句 。“于是,凌康转移目标了,于是,你就像练琴一样,立刻弃权。你根本不和我竞争下去 ,因为,你的良心又在告诉你,妹妹已经瞎了,如果凌康爱她,你只能从旁协助,而不能 从中破坏。于是,你退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去,让凌康和我接近。可是,在潜意识中,你很 介意凌康这件事,这伤到了你的自尊和骄傲,你很伤心。所以,我一直不想和凌康好的, 我一直在抗拒他的,我的良知也在责备我自己,责备我抢你的男朋友……但是,唉!”她 长长的叹了口气。“我们现在不要谈凌康,让我说到主题上来,今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 么?”她停住了,低下头去,沉思著。嫣然又颤栗了一下,凌康整个人都从沙发深处挺直 了起来。安骋远咬住嘴唇,困惑的著巧眉,似乎忘记他自己是今晚故事中的男主角了。卫 仰贤和兰婷都集中了精神,呆呆的注视著巧眉。
“今晚,实在是太不凑巧!”她又抬起头来,又继续说了下去,她脸色更坚定了,在 坚定中,还有种特殊的勇敢和美丽。“今晚我相当消沉,我想,大概是天气的关系,又冷 又雨,我又有些感冒。然后,全家的人都不在家,只剩我一个,我就更加消沉起来。当我 消沉的时候,我会把所有不愉快的事都想起来。我去弹琴,弹悲怆,弹命运……我觉得悲 怆加命运,就是我自己。对不起,凌康,”她对凌康的方向点点头。“我又自怜起来,不 可救药的自怜起来。这时候,安骋远来了,我没听到他什么时候进琴房的,我太专心在弹 琴和自怜上。等我弹完了,他叹了口气,我才发现他在房间里。唉,姐姐,”她的脸直对 著嫣然。“不瞒你,自从你把安骋远带回家来,我那卑鄙的‘虚荣’也曾作祟过。在我身 体里,一直有两个自我,一个是又好又善良又纯洁的。一个是又坏又虚荣又卑鄙的。这两 个自我常常打架,打得我头昏脑胀。安公子来我家后,我那个坏的自我一度蠢蠢欲动,只 是被那个好的自我给压制住了。而安公子虽然注意了我,却完全没有被我娇弱无助的那一 套迷惑住。直到今天晚上。今晚,由于家里没有人,由于我确实消沉,由于我弹出了我的 悲怆和命运……安公子听到了,他想安慰我,他走过来给我披上一件毛衣,他说:‘我讨 厌你糟蹋自己!’唉,姐姐,我那个坏自我立刻作祟了,我知道他在可怜我,我马上就利 用起来,他给我披衣服那一刹那,我抓住了他的手,而且投进他怀里去了。”
全屋子的人都呆著。凌康的背挺得笔直笔直。眼睛瞪得像两个龙眼核。
卫仰贤张著嘴,兰婷蹙起了眉。
嫣然依旧是尊石膏像,只是眼睛变得深不可测了。
安骋远惊悸的震动了一下,深思著。
“姐姐,”巧眉又开了口,声音哑哑的,说了太多话,她又咳起来了,她控制住了咳 嗽,继续说:“这就是你今晚看到的。你气得尖叫著跑走之后,我那个好自我也气得快疯 了,因为我那么虚荣那么卑鄙!所以,我哭了。所以,我现在出来,向你们招供所有的事 实。同时,我有句必须要说的话,安公子!”她喊。安骋远惊跳了一下,瞪著她。“请你 千万别自作多情,今晚,不管是阿猫阿狗来给我披衣服,我都会投到他怀里去,这只是情 绪加上虚荣的后果,与爱情毫无关系。”
安骋远静静的站著,他轻蹙了一下眉,眼眶竟微微有些湿润。他不说话,只是深深的 透了口气。
“姐姐,”巧眉又面对著嫣然了。“我知道你的感觉,易地而处,我可能比你更生气 。你恨我。本来,你潜意识中就恨我,现在,从潜意识转为明意识,你看透我了!你看到 那个坏的我了,虚荣,卑鄙,利用自己的失明,去诱惑别人,恨不得让天下男生,都拜倒 在我的面前。你已经认清楚了我,所以,我不向你道歉,也不求你原谅——”她仰了仰下 巴,有股坚强的傲气。“你欠了我,姐姐。”她低语。“现在,你的债已经还完了。你可 以继续恨我,你也可以继续爱我,我不在乎。”她微笑了一下,那微笑飘忽的从她唇边掠 过,几乎难以觉察。“你也可以——像以前一样,又恨我又爱我。我不在乎。至于你和安 公子之间,是你们的帐,事情经过,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果你怪他恨他,甚至为这件 事和他断绝来往,我都管不著了。反正,我也无法让发生过的事变成没发生过。现在…… ”
她停住了。然后,她转过身子,非常准确的走向凌康,停在凌康面前了。“轮到你了 ,凌康。”她说。
凌康昏乱而迷惑的凝视她,脸上一股迷失的神气,像个陷在浓雾中,找不著出路的孩 子。
“凌康,”她的声音放柔和了,柔和到了顶点,柔和得像春天的微风,薰人欲醉。她 脸上有种奇异的光彩,充满了感情,充满了坦荡。“你应该认清我了,你曾经叫我不要自 卑,不要自怜,你不知道自卑和自怜一直是我的武器,你也是被我这武器所俘虏的。我不 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这劣根性会不会再发作。我对自己一点把握都没有。所以,你要 想清楚。我当著我父母的面问你,你还要不要我?”
凌康怔住,呼吸不稳定,他直直的看著她,困惑已消,浓雾已散,他眼神热烈而带著 点鸷猛。
“问题不是我要不要你,是你要不要我?”他说。
“你知道我要你。”她低而清晰的说,语气既坚定又温柔。“我一直要你。那个坏的 自我为了虚荣和征服感而要你,那个好的自我为了你的善良、热情和才气而要你。我一共 只有两个自我,这两个自我都要你!”
“那么,”凌康粗暴的说,粗暴中夹带著凶猛的热情。“你问我干什么?你以为我会 为了你扑进安公子的怀里而不要你吗?那你就太小看我了!别说你只是一时忘形,就算你 真的爱上了他,我也要把你抢回来的!所以,我要你,要定了!”
“连我的虚荣都要吗?连我的缺点都要吗?”她的脸发著光,嘴唇润润的。“连我的 自卑自怜都要吗?而且,记住我是看不见的,我不可能当一个好妻子!”
“管你的缺点,管你的自卑自怜!”凌康语气激动。“我要这个完整的你,包括你所 有的一切!”
“如果我以后再犯了毛病呢?”
“我不会允许你再犯毛病!”他稳定坚决的说:“当你的征服感已经完全满足的时候 ,你就不会再想征服。我会让你满足,我不会让你的心灵再有空隙!不会让你再消沉落寞 !”
“好!”巧眉把双手伸给凌康,凌康立即接住这双手,紧紧的握住了。“好!”巧眉 再说:“凌康,前两天你跟我谈到婚姻,你知道,我很怕结婚,那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我怕我不能适应婚姻生活。可是,现在,我答应你,我努力的去学著做个好太太。我希 望,在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