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直嬉闹到午夜,在有白色天顶的天桥上相拥而眠,燕与我算是有友谊了吧?她十一岁,我不知道几岁。呵呵。她搂着我问,冷不冷?燕,用血唾做的窝被人摘去卖钱。燕是有梦想的,只是她抵不过现实。人要随波逐流。我第一次尝试举起双手跟着她向街上的路人乞讨。那些漂亮的小姐,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太太,时髦的先生牵着时髦的斑点狗。我试图扯过他们的衣服,希望他们停下脚步,扔一枚钱币,结果他们不是逃避,就是挡开我的手,甚至有的怒目相向,挥动的手用尽不该对孩子的力量。燕,我本来以为这只是个游戏。我有点输红了双眼。燕却在那里数着角币,攒足一元钱脸上就有了笑容。她给我买煎饼吃,我举着那油晃晃的圆饼,那天太阳还挣扎着没有下山,红的像咸蛋黄,同样油腻腻。燕吃煎饼时,从表情到声音都只能用两个字形容。满足。我咬第一口时,觉得滋味咸如泪水。
燕,你知道吗?我也从来不是一个有大志向的人。我其实只想平平静静地守在一个人身边。可是从来每有人能够在我身边与我相守。我像容纳沙粒的旷野,风一吹,就将我所拥有的一切全刮走。因为它们从未植根于这片旷野。它们多自由……燕酣睡如醉。她听不到我这番话。我猜她正在梦里惦念季诺的虎皮奶昔包。我们还没攒够六元钱。连五点后的折扣价也不够。
夏祀。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对不对?
呵呵。
7月7。这天,云白得快勾引得人架梯跃上去了。人心见到纯洁的东西总想嘈蹋。还好云既高且空。否则被喷漆上广告也有可能。我还在花坛旁考虑这些呢。燕递给我半只虎皮奶昔包。我们用力张大嘴咬着吃。人间美味。我说:我们终于攒够钱买了吗?
是你的银筒项链啊,我拿了玩,有人问我买,就卖了。这些天,我们都不用辛苦讨钱了呢!
天撕裂开一道口子。独我一人看见。燕,我不杀你。
只是。我真的快空无一物了。挎包破旧,红颅碎了,银针筒被……卖了。我不孤独,我不孤独,我不孤独。我还活着!!!你们说的全没有错!但我不会撕心裂肺的喊,和香烟不卖给未成年人同一个道理。
我们在最宽阔的大马路上跳房子,跨大步,跳皮筋。我们拿模拿样的唱着歌。我还要给燕扎小辫子。整整四十七天,三千六百年里的四十七天。我旷古烁今的日子。直到他来找我。那人举着我的银筒说给我听。好大的谜团。
他说:这样的宝贝。你竟然不再找回。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想试试银筒的机关,然后一根银针刺穿燕的心包。她悄无声息的瘫倒在我脚边。她十一岁。果然是我亏欠了她。
雁唱:翠香零落红衣老,暮愁锁,残柳眉梢,念瘦腰,沈郎旧日,曾系兰桡……
他说:没想到吧,这是我的曲子。夏祀啊,你不及我的一根手指。
九岁的孩子。他念叨着,笑声结起冰凌。沈郎沈郎,一半是顾青,一半是沈雁。这个自恋的男子将自己血淋淋剖成两半。顾青的脸庞,雁的神情。如同一双手上的两枚指环。
交换吧。他向我伸出手。我只要指环而已。
你自己亲手当了它。
这与你无关!
我有权拥有别人不要的东西。
我说了,这与你无关。他吼声如雷。
有沈雁就没有顾青。有顾青就没有沈雁。但沈雁和顾青永远在一起。他们其实根本都不稀罕我的银筒。他们只在意那两枚指环。他们偶尔迷失,也是因为找不到彼此。
这本来就是个谜团是不是?我是如此希望能有个解释。但指环被他硬生生抢夺走了,他将银筒掷给我。我可以立刻杀了他。但我知道,那同时也杀了青。
永生的人敌不过失去头颅。头颅或许比心更重要。心主管生命。头颅主管着生存的理由。沈雁是顾青的理由,顾青是我的理由,我不杀沈雁。我不毁灭我自己继续生存的理由。
'我不敢看你。怕那张脸烙在我心里无法磨逝。我没有看你。便在一转眼忘记了你的容颜。'
唐皇有两个鸾童,虽然他们都面如冠玉,但他并不宠爱他们。唐皇更倾向于女色。即使他们胜过当时一切绝色的女子。蓄养鸾童不过是种风潮,天子当然赶着风潮的顶端。他们锦衣玉食,琼杯银盏,整日在熏香里奢靡度日。好似醉生梦死,日日如昨。但,是人便能有感情。两张羞煞青春的容颜更怎能在时光里蹉跎。
谁更爱谁多些?一个去死,一个予我试药。人总是对背叛深恶痛绝。天子更如此。
原来顾青在我给他长生药之前,早已长生。究竟是单独的身子里有两个灵魂,还是他早已将自己的人格分裂成两人。
青,我好累啊。我看不透你。
'我们天空,何时才能成一片'
我偷到一包三五的香烟。我躲在江边的公园里抽。有情侣经过,但没有人注意到我。我的银管上有青的指纹。我握紧它,不曾感到温暖。我幻想它是温暖的。但这么热的夏夜,我其实不需要什么多余的热量。
九岁的女孩子抽烟。被人发现会不会挨耳光。拍成照片放上网站。让众人浏览,每个人都在看,没人知道她痛苦,没人会问她痛苦。每个人还可以借此骂她疯子,无人教养,世风沦丧。没人知道她三千六百年来扭曲的历史。
我想燕突然跑来递给我一只虎皮奶昔包。哪怕是用我的银管去做交换。结果燕不在。我想洁替我掖被角讲故事,然而洁也不在。我视谁如生命过?我有没有珍惜过我自己?不知道。
三五的香烟并不适合我。我更喜欢七星。水一样融在嘴里的感觉。遥远的有人在唱歌,她唱的如此动听,因为身边是情郎。她格外用心,声音起伏,他也唱来相和。7月7已过。喜鹊没力量再飞过银河,它们架起牛郎织女后死了,一只只落下,如同暴雨但没人看见。
我忽然好想要一条皱纹,如果一条皱纹代表我一岁的年龄。我已被那沟壑累积的体无完肤。所以我只想一条皱纹,笑时也能被人看出我其实心里难过。
愈夜,呼吸愈紧。我想朝一个人狂奔而去。即使面前江水宽阔。有人一步一步走近我。他紧紧将我揽在怀中。那气息,死去活来在我心里。
你怎么不问我当年究竟是沈雁死了?还是顾青死了?
我脑中一片空白。忽然的,我知道结果。
其实你一直跟随的是沈雁呵,我才是真正将自己分裂成两体的人。你其实从没有见过顾青。那只是我臆想中未死的青。你跟着一个错乱的不亡人迷失掉自己。夏祀,三千六百年了,你还能如此单纯的只凭表面去相信一个人,你怎么傻成这样?
夏祀。从来都没有顾青这个人。你醒一醒。你怎么能比我更爱他?!
雁。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就得死。我从不甘心承认被欺骗。我更不甘心,我从来……没有过青……
我知道。所以我来找你。因为我和你一样,再也不会有青。
一时间。我们想得很清楚。在可以逼疯任何人的事实面前。对白如此冷静。
江水宽阔。雁慢慢沉入进去,带着我的银针与双手上两枚指环。他终于可以安心闭上眼睛,将撕裂的两体合二为一。好像密封住再压缩就漏不出任何东西。封存住记忆,封存住自己,他不想再醒来。醒来也分不清黑夜或白天。分不清自己还是爱人。
愈夜,呼吸愈紧。
我踏碎脚下的烟盒。四处环顾。公园里人都散尽。管理员不曾找到我,我太小窝在草丛中便不见踪影。法式小凉亭像个童话,但我不乐意将今夜全用尽在这里。转个身,江水在后呜咽。我背起挎包离开公园。
这一年。重夏。有面墙。贴满A4的纸张。全是素描,画的是顾青的脸庞。我的字只写一遍。有风吹过,我没留下我的影子。
'写完就会有好结果'
你说的。我等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