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这年的夏天,阿茶第一次见到那个被大家称呼作大少爷的人。
那是个很奇特的日子,阿茶记得。
一开始是四合院四周围树上,有只睡醒的蝉开始鸣叫,而后所有的蝉附和起来,一大群以惊人的声音吱吱大响。
端着锅子从走廊经过的福婶被吓了一跳,手上的锅子拿不稳差点掉了下来。
阿茶打着赤脚,背着书包,从四合院前走过。他将两只布鞋的鞋带绑在一起,然后横挂在脖子上。布鞋干净得很,好像从来没穿过似的。
午后的一阵雨让地湿泞不堪,他的脚踩过好几个泥巴坑,一点也不在意泥巴弄脏了自己的脚,手里的芦苇草在地上刷呀刷,沾起了泥,甩到一旁花圃里。
管家从屋子里出来,看了看怀表,连忙指挥着屋里的仆人清理四周一切。
阿茶看见他阿爸也在里头。
阿爸看见他,连忙招手叫他过去。
“放学了啊?”阿爸问。
“嘿啊!”阿茶甩着芦苇草,泥泞的脚步穿越中庭,泥印子一排长长地留在地上。
“老爷跟大少爷等一下就要回来了,你要有礼貌知不知道?”阿爸对他叮了几句。
“噢!”他还是甩着他的芦苇草。
阿爸看不过去他的不定性,伸手就将那根草拉起来,拿到垃圾堆去丢。
门口一辆黑色的车子停了下来,管家连忙上前去打开门。
树林间的蝉声突然停了,整个家也就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门口汽车噗噗的声音。
家里那个威风凛凛的老爷很快就下车了,他穿着一整件连身像裙子一样的衣服,灰色的,裙要拖到地上。明明是很热的天,却还是把自己包得密不透气。
老爷摘下帽子,管家立刻接过手。
他们两个人一路讲话讲进屋子里,阿茶以为这样就可以走了,但是阿爸拉住他。
黑色的车子又动了动,从里面探出了一颗头来。
阿茶看到了一对黑色的眼睛。
他觉得那是一个比他小一点点的男生,应该是阿爸和大家口中的大少爷。
大少爷慢慢地走下车,他穿着很奇怪的衣服,短袖的白色上衣,裤子是黑色的,不过那个黑色没有他的眼睛黑,衣服领口还有别着蝴蝶结,一张脸白白的,和眼睛的黑色形成好大的对比。
他看着那个少爷从他面前走过去。
大少爷穿了双发亮的皮鞋,当他经过他时,阿茶忍不住看了自己的双脚一眼。
其实他也是有漂亮的鞋,只是不舍得穿。
阿茶低着头,凝视着自己的脚趾,而后脚上大拇指动啊动,拨弄着食指附着的干泥巴。
林间原本停歇的蝉无预警地齐声鸣叫,声音大得让阿茶的耳朵觉得好痛。
走过他身旁的大少爷被这阵蝉鸣吓了好大一跳,整个人跳了起来,双眼不停望着四周,嘴唇微张着,在寻找噪音的来源。
“哈哈——”阿茶被这个大少爷吃惊的脸弄得笑了出来。
本来笑也不笑好臭的一张脸,却胆子那么小,被蝉吓得跳起来。
“阿茶!”阿爸喊了他一声,觉得他不应该这样。
“我要回去了。”他也不管大家都在看他,带着停不了的笑,就往四合院后头跑。跑回老爷盖给他们住的砖头房子里。
阿爸说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在老爷家帮忙了,阿爸的阿爸,也就是他阿公,都是这里的长工。
阿爸说等他小学毕业也要一起当长工,老爷很照顾他们这一家子,让他们有饭可吃、有瓦遮头,所以他们要努力工作报答老爷,一辈子都替老爷工作还他恩情。
阿茶是不太懂什么恩啊情啊的,不过阿爸说什么,他也全都听进去就是了。
这天放学回家后,阿茶跟他妈报备了一声,拿着个生锈的奶粉罐子就往外头跑出去。
他在四合院外面的围墙那里看到了大少爷,大少爷那双黑色的眼睛一直盯着树看,他不知道大少爷在看些什么,但他跟同学约好了要去田边捉水蛙,也没空留下来问他到底在做什么。
当阿茶跑过大少爷身边时,那双黑色的眼睛缓缓移动,对到了他身上,和他四目相交。
阿茶觉得大少爷的脸好像很寂寞的样子,自己一个人孤单单地在家附近围墙走来走去,都没有人要理会他,也没有人要陪他玩。
“大少爷,该回来了。”管家在门口叫着。“风这么大,当心着凉啊!”
大少爷收回视线,往管家方向走去。
阿茶也别过头去,用跑的,跑去田边和其它同学会合。
阿茶觉得这个人跟他们是不同国的,他是长工的儿子,这个人是老爷的儿子,反正就不是可以玩在一起的。阿茶如此想。
夏天,是蝉鸣很吵的时候。
他们这个村子今年不知道为什么,蝉好像多生出了一倍,四处都能听见蝉叫声,无论是在教室上课时、中午午休时、放学时,到处都可以听得见蝉叫。
阿茶和两个同学拿着自己做的简单捕虫网,在树林里穿过来穿过去,牛奶罐里塞得满满的都是蝉,唧唧叫的声音吵得不得了。
“我的有够了。”阿茶把捕虫网收起来,对后面的同学说:“你们的满了吗?”
“满了。”小正摇了摇铁罐。
“我的也满了。”小光头吸了吸鼻子,但还是两串鼻涕挂在外头,沾了些尘土,又黄又褐的。
“走,钓鱼去!”他们几个小孩子大喊大叫地从树林冲到河边,随便拿了捆钓鱼的线出来,绑起蝉,跟着扔进了河里。
阿茶还是赤着脚,在冰凉的河水里踏来踏去地,手里的线不停摇晃,吸引河里的鱼前来咬饵。
“阿茶你别一直踩啦,鱼都被你吓跑了。”小正说着。
阿茶笑着从河里跑上来,一屁股坐在岸边,线绑在脚拇指上,打开牛奶罐开始数起里头有几只蝉来。
“喂,你们功课写了没有啊?”小光头问。
“妹有。”阿茶喊得很大声。
“我有。”小正说。
“明天到学校借我抄嘿!”小光头连忙说。
“我也要、我也要!”阿茶跟着叫道。学校老师教的功课真的好难,他每次都有听没有懂,作业也不会写。小正功课很好,抄他的就没错了。
脚上的线开始有动静,阿茶连忙解下来,拼命地往后收线。
“有了、有了!”阿茶叫。但是线收没两三下,前方挣扎的力道突然消失,阿茶把线拉起来,发觉蝉已经不见,当然也没钓到鱼。
“……被吃掉了……”阿茶呆呆望着那半截钓鱼线。
“哈哈哈哈——”同伴笑起他来。
“,笑什么啦!”阿茶从奶粉罐里抓起一只蝉重新绑,又扔进河里继续钓。
“你很菜捏,每次都钓没有。”
“等一下钓一只大的给你看。”阿茶不服气地说着。
“哈哈哈哈——”同伴继续取笑。
“啊如果我钓到怎么办?”阿茶瘪着嘴说。他的确很不会钓鱼,抓水蛙还可以,但钓鱼真的每次满满一罐蝉来,空空一个奶粉罐回去。
“钓到我头给你啦!”小正说。
“好!你给我记着。”阿茶挖了挖鼻孔,把鼻屎弹飞掉,手里紧握着那截钓鱼线。
下午放学以后,他们总是这么度过。抓抓水蛙、抓抓蝉,村子里有田有山,哪里都可以玩,玩到连功课要写什么都给忘光光了。
夕阳映照着河面,橘黄|色的光芒漫漫笼罩大地。
天已经快暗,旁边的同学都钓了两三只鱼,但阿茶的钓线就是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心里越来越焦急,越焦急却就越钓不到鱼。
阿茶摇晃着手里的线,不停地深呼吸着,心情慌乱,屁股像被蚂蚁咬到一样,坐在草地上也静不下来,不停挪动着。
河岸旁边,远远地走来一个身影。
阿茶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他家那个大少爷。
大少爷今天还是穿得很奇怪,一样是衬衫跟短裤,短裤上面还有两条吊带连着,从肩膀上绕过去,夹在后头的裤子上面。
阿茶在想这个少爷是不是很会掉裤子啊,不然干什么要用带子把裤子吊起来。
大少爷不发一语地停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
他们三个也呆呆地回头望着那个少爷,嘴巴张得大大的,两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手中突然有了动静,阿茶立刻回神过来,将注意力放回钓线上面。
“有了、有了!”阿茶喊着,连忙收线。“你等一下把头给我,我钓到了。”
“没有、没有!”小正朝着河面兴起的涟漪喊着:“钓没有、钓没有,阿茶钓没有。”
好奇心的驱使,使得河岸旁的大少爷走了下来,来到阿茶的身后。
阿茶不停向后退,不停收线,结果退得太急整个背往他家大少爷身上撞去,少爷被撞得跌倒在地,两个人摔成一团。
阿茶摔在地上时手里用力一扯,河中挣扎的那尾鱼凌空飞了起来,在橘色的夕阳下,鳞片闪闪发光,而后画了个很美丽的圆弧曲线,掉落在他怀里。
“哇哈哈哈哈——”阿茶抱着那尾鱼,不停笑着。
“阿茶你压到人了啦!”旁边的同学说。
阿茶抱着不停跳动的鱼,紧抓着不放。他翻了个身落到草地上,然后才慢慢爬起来。
刚刚被他用力压下去的大少爷倒在地上全身都是泥巴,他很努力地想爬起来,但动作却有些不太灵活。
当大少爷好不容易站起来,阿茶也叫了一声,心里喊着:“惨了!”
转身要离开的大少爷,右脚明显的有些跛,那好像是刚刚被他压伤的,那对本来亮晶晶的黑皮鞋也被踩得乱七八糟了。
“啊……啊……啊……”阿茶想开口叫住跛脚的少爷,但一时紧张,却怎么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能啊啊啊地叫个不停。
完蛋了,他居然把人弄伤了。这下子怎么办,啊为什么那个少爷也不停下来喊一声痛还是怎样,就这么一直走一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