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这种十牛拉不动的臭脾气,能叫他什么意见都没有乖乖就范的,从来也就只有「她」了,但任凭再怎么委曲求全,换来的……也不过是一次次彻骨的心伤。
「溟哥,我知道你这次来绝不只是祝寿而已。」一如外表予人柔顺的感觉,对于古天溟留人旁听的决定女子没有任何意见,开门见山直接就道出了自己的来意,丝毫没有陌生人在场的别扭。
「我不敢奢求你让步太多,只希望你看在冯家三代为青浥效忠的份上,能原谅爹这老来一时的糊涂,给他留点面子留条后路走。」
「……小倩,妳想多了。」
果然,让冯倩寅夜来访的理由只有这件事,古天溟不怎么认真地回了句应答,他知道有些事很难瞒过眼前蕙质兰心的女子,只是有些事就算明知瞒不过也好过大刺刺地摊在阳光下讲。
「不,溟哥,我们从小一块长大,多少算是了解你些,你对人温和行事圆融但不代表你怕事乡愿,爹这几年过于招摇的行径想必你都看在眼里,只是隐忍未发而已。」
愁色更上眉头,古天溟言词的敷衍让冯倩知道这一回只怕是余地难留。
「这次你会来,恐怕是爹的所作所为已经影响到了门里的安危,让你不得不缓下手边的事亲来处理,我的猜测该没错吧。」
「小倩……」喟然低叹了声,一抹淡微的笑柔和了古天溟脸上过于严峻的线条,只是笑容里头除了一点钦佩外余者皆是无奈,「既然妳都知道,又何必还白跑这一趟?」
「我……不能不来试试。」俏卷的浓睫轻轻搧扑,冯倩也回了个同是无奈的浅笑。
「身为你未过门的妻子,不但劝不了爹罢手还求你手下留情,我知道已经逾越了我的本分,可是他毕竟是生我育我的爹呀,我没法眼睁睁看着他老来失足,落了个晚节不保的千古骂……」
「回去吧,小倩。」骤然打断人温婉的细语,古天溟背转过身徐步踱至桌子旁的另张椅坐下,不再朝门前的倩影望上一眼:「既然都说了解我,就该知道我自有分寸。」
「溟哥……」
「回去,别让我再说第三次。」举杯向对面的人儿要了杯茶,古天溟悠然把玩着手中的暖意,然而依旧轻柔的语声却有股说不出的肃煞之意,叫人如坠冰窖般打心底开始发冷。
「妳我立场各异,妳说的我不会接受你想做的我也无权阻止,不过看在过往情分上,多言劝妳一句──三思而后行,多想想再决定该怎么做,一着棋错满盘输,别勉强自己去扛承担不起的后果。」
警语已出,袅袅茶香的小厅间一时静的只闻呼吸声响,三个人,三样心思,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直到良久后一阵门扉推关的轻响才打破了这一室铅沉般的气氛。
「……她真的跟你订有婚约?」幽幽低语,飘忽的像是刚从梦中醒来,等徐晨曦察觉自己说了什么时,与已毫不相关的问语早已出了口,一抹茫色浮上了水漾的墨瞳。
他在想什么?问这个干嘛,又不关他的事……
「嗯哼。」点点头鼻音轻哼,古天溟自在的模样就像是毫无半点芥蒂,既不介意问语的内容是否太过冒昧,也彷若没发现那个一向不管他人瓦上霜的家伙的反常。
「指腹为婚?」又是句问语莫名其妙溜出了口,徐晨曦懊恼地直咬唇,歪着头煞是认真地思索着自己是否真的醉了,要不然为什么想的跟做的对不上同条直线。
「不是,虽然小倩跟我是打娘胎就认识了没错,不过古家跟冯家的交情还没那么好,顶多算的是青梅竹马吧,两年多前才订的亲。」依然是如同闲话家常般的神态,只是弯扬的唇角又往上多提了几分。
现在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没有醉却也不太清醒」的意思了……连眼都难掩笑意地弯成了半弧,古天溟头也不抬刻意答得随便,只拿眼角余光偷偷观察着。
他可不想叫这个戒心过人一等的家伙知道自己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否则可就欣赏不到这家伙醉态可掬的有趣模样了,瞧,那歪着头一脸深思却又厘不清所以的迷糊样子岂不有意思极了。
「那你……真的喜欢她?」肘撑桌掌捧颊,徐晨曦有些烦躁地蹙着眉头,最后索性放过已然转不动的脑袋问个痛快,反正要后悔也是明天以后的事了。
老实说,他还不算太醉,因为心底一隅还知道他问的越多眼前那个谓之「麻烦」的大坑也就掘得越深,只可惜他现在的状态是心思通肚肠,想什么就说什么,兜不了转也绕不了圈,这种时候除了打架这种体力活儿的后果还不会太糟外,其余全部免谈。
有些懊恼地拿手当槌子捶额,徐晨曦实在后悔方才还有几分清醒时没坚持挪腿离开这间房,搅得现在尽做些日后一定追悔莫及的事,谁叫他以往拿酒当水喝时从无人有幸拜见,天知道黄汤下肚后他就成了老太婆般碎嘴。
下次他会记得了,酒喝多了后还是一个人独处的好,至少,不能待在一头披着羊皮的狼旁边。
「你说呢?」一扬眉梢子,古天溟目含深意地抬了抬眼,他没料到眼前人醉是醉脑子却不迷糊,还真的是醉了一半醒一半,该清楚的绝不含糊。
「小倩是个不错的女人,处世得体聪明又不张扬,我很欣赏她,不过我想你要问的不是这个……没错,我与她定有婚约并不是纯然因为感情,应付冯猷的骚扰她是面很好用的挡箭牌。」
看着那拿拳头敲脑袋的孩子气动作,古天溟忍不住又是摇头笑弯了眉眼,眼底的那抹精光随之敛隐在浓浓墨色下。
天底下怎会有人喝了酒后这么有意思?
说他醉,偏偏不但说起来话条理分明看事情的眼光也比常人还透彻,但若说他没醉,一些平常根本不可能听到的问语连连,不可能看到的小动作也频频,矛盾的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醒着还是醉了。
「挡箭牌?哼……」
眼朦胧,语朦胧,发热的脑袋却无减徐晨曦素来敏锐的判断力,几乎不用多想他就找着了古天溟话里的不对,如果在平时,他绝对会不动声色地一笑带过,把发现藏心底做筹码静候时机,只可惜现在两片嘴皮已不归意志可管。
「我看是催命符还差不多,你如果不和冯倩结亲……她老子会嚣张到提着头玩?野心会败露得这么快?别跟我说你不是故意的,在我看来你根本是拿那女人当香饵诱惑那个二马大笨蛋,还加油添柴嫌火烧得不够旺。」
「……看不出来你这人的心思还挺细的。」帐本的事再加上眼前这桩,古天溟不得不对这捡回来的人儿刮目相看,笑容里满是称赞。
有时候看着人他会觉得像是在映着水泽看自己,同样是说谎扮戏的高手,同样有着双轻易透析真相的眼瞳,可能也同样地毅力过人从不轻言放弃,或同样地工于心计狡猾若狐。
只是水波粼粼扭曲了湖镜呈像的结果,本质何其相似人却又何其相异,也许因为环境不同养出的性子当然也就不同吧。
「废话,哈嗯~」打了个呵欠,徐晨曦没好气地瞪了眼那张很是碍眼的笑颜:「跟你这种人在一起,不多留三分心早晚被啃的连骨渣子也不剩。」
「喔,我这种人……哪一种?」话问得像是漫不经心,古天溟却是真的想知道自己在对方眼里的模样。
「哪一种?姓古的……」深吸了口气平复上涌的酒气,徐晨曦觉得又有些犯困了,不过他还是努力扳起了脸盘以表郑重,因为这个问题实在已困惑他许久,不趁现在管不住嘴的时候问问,他还不晓得会搁在心里孵多久。
「这话应该是我问吧,你到底有几副面孔?」
「……十只指头数不清吧。」随语勾漾开来的笑容带着抹饶富兴趣的玩味,古天溟沿着杯缘轻敲着指头,相较于问话人的严肃正经,回答者的语气则是轻松到叫人质疑其中的认真有几分。
「你已经看了不少不是吗?」
是不少……和善的、温煦的、聪颖的、戏谑的、开玩笑的、运筹帷幄的、使坏心眼算计的,还有刚刚那面冷酷无情的,不用扳指头细数徐晨曦也知道这人表露出的已经多到令他眼花撩乱,根本厘不清这个人的原貌该是什么。
「戴这么多面具,不累吗?」眉心深锁,徐晨曦露出茫然困惑的神情,不知不觉间他已将自己重叠上了问语的情境。
「久了难道不怕找不回……你自己?」
语声渐微渐低,问着旁人更是反问着自己。
可以前一刻嘻笑怒骂着无形无状,转眼却挥刃溅血毫不手软,明明心灰意冷懦弱地只懂逃跑,心底的那点执念偏又如顽石难点拿斧都劈不开,究竟哪一个才是自己真实的模样?
是那个一意孤行到不留余地的?还是那个老拖泥带水不干不脆的?是那个笑得开朗如阳的,抑或是晦如漫天鸟云的?
每种模样每分感受都是那样的鲜明那样的清晰,他早已分不出哪一个不是罗织出的假象,分不出嘴里讲的脸上挂的究竟是真的由心由性,还是只不过入戏太深,只不过自己……骗了自己……
「怕?」墨瞳中幽泽流转,古天溟徐徐敛起了脸上的笑意,展现出的风采又是徐晨曦从未见过另一种,有点骄傲有些自负,更有着睥睨群伦的不羁狂色,而「古天溟」这个人该要有的温和与谦逊则是一丝也没留。
「我到底该叫你什么呢?如果『夜雾』这名字只是你的一张面具而已,我不想喊。」轻轻捧起这张宛若个孩子迷路般无措彷徨的脸容,古天溟伸指捺上了双眉间让人看了揪心的纠结。
「你的问题之于我……不成立,因为我从不戴你所谓的面具,你看到的每个样子都是我,古天溟可以是慈眉善目的大好人也可以是穷凶恶极的大坏人,不论为善或为恶那都是我,端看我想展出哪一面,举个例子吧……
举止得体温煦如风的青浥门主是给大部分人看的,门里大部分兄弟就知道他们的门主其实懒得跟豢栏里的猪有得比,而像雷羿他们几个倒楣点的,除了知道我好逸恶劳外,更晓得这个旁人眼中彬彬君子的古大侠心肠有时候不比那些不肖奸商好多少。
懂吗?你是谁是什么样的人,那是由你决定的,根本无所谓忘了还是找不回的问题,若是连你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