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美滋滋地想着相见时的情景,突听门口有人唤我:“锦瑟。”我抬头,竟是好久不见的玉筝站在那里。她仍是一身鲜艳的石榴裙,身段丰腴了一些,只是面色仍有些苍白。去年六月,她生下皇子宗俭后,身体一直不太好,皇上命她迁于惠成殿休养,说来竟是有大半年未见她了。
“玉筝,你怎么来了,有事让人通知我一声就是了。”我忙过去拉住她的手。忽又想起,她如今已是昭仪,按礼我应该向她行礼,可是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客气地行礼好像有些别扭,就这么一踌蹰,玉筝已是携了我的手进来,随口问道:“你这么打扮,是要出去吗?”
“对呀,今天是三月三呢,你去不去?”自从进宫后,与玉筝间总像是有了层隔膜,不再像以前那样可以无话不谈了。认识到这一点,我心里一阵难过,决定还是不要称她玉昭仪了,免得更生疏了去。
“怎么?你不陪皇上去赐宴百官啊。”她有些愣怔。
“那不是后宫娘娘们的事么?我去干什么呀?再说了,我才不去那种场合,罗里吧索,这规矩那框框的,哪有自己出去逛逛自在?”
我从床边的柜子里取出前些日子给商隐绣的一只锦囊。我向来做不惯针线活,于是简单地画了一朵并蒂莲,莲花画得倒不错,只可惜绣功太差,不敢学人家翻什么花样,只用银线细细地勾了出来,甚是素雅,意境也有,商隐应该不会嫌弃。
“你既这样说,今日朕偏要你去尝尝这罗里吧索规矩框框的赐宴。”冷不妨皇上带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忙转过身来,玉筝也赶紧伏身行礼,皇上却不理会她,只凤眼含笑直看着我,大步走了进来。
我慌忙要将锦囊塞到腰带里去,却已被他看见,几步过来,一把抢在手中,仔细看了一看,又斜睨了我一眼,扬眉问:“给朕的?”
我无话可答,嗫嚅了半天,方小声说:“东西太鄙陋,不敢献给皇上。”
他呵呵一笑,柔声说:“没关系,朕喜欢。”
我傻在当场,欲哭无泪。偷眼看玉筝,她只是怔怔地盯着皇上,仿若根本没听到我们的对话。
觉察到我的视线,皇上这才像刚看见玉筝似的,转身对她说:“玉昭仪既也在这里,不如一起去吧,总闷在宫里对身体也不好。”
玉筝的脸上刹那间放出光彩,双眸盈盈欲滴,欢喜地答应下来。
皇上看了我一眼,说道:“走吧。”
我心念急转,不知现在装病还来不来得及?皇上如此精明,装病是不好骗过他,可是想什么法子脱身呢?偏越急越想不出,只觉得手心里都呼呼地往外冒汗了。
皇上见我不动,也不催,只是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玉筝一眼,意思很明显,意为“你不去,她也别想去。”
我心里那个恨啊,那是你老婆好不好,怎么反倒成了我被威胁?怒极生智,倒叫我想出了拒绝的理由,我平静地回道:“启禀皇上,按礼陪皇上出席百官宴的应是后宫嫔妃,锦瑟出面,于礼不合啊。”
皇上没想到我拿出礼法来挡驾,愣了一下,旋即一笑,“谁说让你陪朕出席了?既是百官宴,你也算百官之一,当然得去,锦司记。”他故意重重地叫出最后三个字。
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招,我没辙,只得说:“既然如此,锦瑟还得换上官服才行。请皇上先行一步,锦瑟稍后即到。”总得抽身通知商隐一下,别让他老是在那儿傻等啊。
皇上见我如此推三阻四,不耐烦起来,一步靠近我,俯身在我耳边低声说:“你信不信朕扛了你去?”
啊?我目瞪口呆。皇上已直起身子,淡淡地说:“穿这件就很好,不必换了。”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我苦笑,只得示意玉筝先行,自己随后跟上。
掬霞楼外,停着皇上那驾独一无二的豪华御辇,太监侍卫分列两旁,静静地等待着。皇上顿也没顿,踩着脚蹋上了御辇。这下可把随侍的高公公难坏了。他看看我,又看看玉筝,不知该按排谁与皇上同车。
我心下了然,看来皇上是特意来接我的,只是没料到玉筝也在。我瞪了一眼高公公,轻声说:“公公,你糊涂啦,还不快扶玉昭仪上车?”
他拿不定主意,但也无法,只得让小太监扶玉筝上车。转眼看着我,低声问:“你怎么办?”
我微微一笑,也低声说:“再让人给我找辆车不就得了。”
他点点头,挥手让小太监去取车。我示意他先打点皇上的御辇先行。他正要下令,却听皇上喝道:“进来!”声音明显不悦,我和高公公都不约而同被吓了一跳。
高公公一回过神,不由分说将我推上了御辇。我默默行了个礼,走到皇上和玉筝的对面坐下。皇上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下令出发。天啊,此时我真希望自己会隐身术,谁乐意跟这两人同车啊?
既然没法隐身,只好眼不见心不烦了。我低着头,研究自己衣袖上绣着的迎春花滚边,突然觉得绣这件衣裳的人,真是很有创意哦,这样纯纯的白,配上这样艳艳的黄,绣的还是这种普通到随处可见的迎春花,却无端地给人一种妖娆的美感,这个绣娘,看来是个外表冷漠内心火热的人啊。自己像是无意中窥见了人家的隐私,不觉微笑起来。
“锦儿,在你眼里,朕还不如一件衣裳值得关注?”皇上的声音蓦地响起。
啊?我茫然抬头,皇上板着脸,眼中却有隐隐的笑意。呼,吓我一跳,以为他又要找碴呢。这人,这么不甘于被冷落啊,想引我与他打嘴仗?我才不上当。
“请皇上恕罪。”我躬了躬身子,平板地回他。说罢也不看他,只管垂道敛目。
只听对面皇上哼了一声,然后是玉筝的一声惊呼。我忙抬头,一下愣在当场,皇上正把玉筝揽在怀中亲吻。他像是带着怒气,动作蛮横霸道,玉筝禁不住连连低呼,却不挣扎,只红着脸闭了眼任他施为。
皇上斜着眼看我,我倒像干坏事被人抓到一样,脸上一阵发热,心里烦躁起来,真是,这两人要亲热,竟也不管有无外人在场。皇上闹那么大动静,摆明了不让人装聋作哑,我深吸口气,快速站起来朝车门走去,今日就是跳车也不能呆在这么难堪的地儿。
手还没碰到车门,就被一股大力扯了回来。我恼怒地回头,皇上像是比我还生气,怒气冲冲地瞪着我。我突然觉得很好笑,这是干什么呀,皇上宠幸嫔妃,帐外都有守夜的内侍,那不是更是限制级?他原也没有什么个人隐私好言,我又何必表现得这么幼稚?于是静下心来,拂了拂衣襟,走回座位上坐下,示意皇上“请继续”,就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起来。
半晌对面也没什么动静,我也不加理会,只在心里思度如何通知商隐才好,不知等会儿宴席上能不能脱身。正胡思乱想间,御辇停了下来,探头一看,原来曲江到了。
第四十四章 心痛
今日赐宴设在曲江池畔凌云楼。楼前的广场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桌子。身穿各色官袍的大臣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听曲赏乐,各种杂技、舞蹈、戏法表演一个连着一个,轰然叫好声时不时响起,端的是热闹非凡。
司仪内侍高呼一声:“皇上驾到——”皇上登上三楼,面南而立,楼上楼下百官呼拉拉跪下,山呼万岁。
皇上坐下之后,玉筝陪坐他右边,我正踌蹰,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就见皇上向我招手:“锦儿,过来。”
皇上周围尽是王公贵族、封疆大吏、一品大员,大部分都在紫宸殿见过。与这些人一起,那我岂不是只有站着的命?心里虽这么想,皇上召见也不敢不去,于是过去依次见礼。皇上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微笑赐座,让我坐于他左手边。
座中诸人虽然谈笑风生,但这种场面对我而言真的是无聊透顶。不能去看下面精彩的表演不说,还得小心应对别人时不时的关心。我本来晚上好好睡了一觉,养足了精神,此时却不知为何,竟然觉得异常倦怠,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呵欠,忙侧过头去用锦帕掩面,偷眼一看,坐在下手的颍王摇头失笑,原来竟被他发现了。我不好意思地裂嘴一笑。他亦回我一笑。
好容易应付得午宴过去,我想寻个借口告退。皇上拦住我低声说,“先下去休息一下,等会儿朕来找你,有好东西给你。”
我微一躬身,随内侍到后面去了。不一会儿,皇上寻了来,他已换过一身天青色圆领常服,配同色帽子,手持一柄乌骨描金折扇,俨然一翩翩公子模样。
皇上微微一笑:“怎么样?还满意你看到的吗?”
我微窘,忙要行礼,被他拦住:“不必多礼。随朕来。”
我不明所以,转头见高公公也不在,不知皇上要做什么。皇上带我兜兜转转,一会儿竟离开凌云楼,来到曲江边。
“看你无聊了半天,朕……我陪你赏春踏青如何?”皇上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呃,回皇……李公子,我不无聊。”我承接不了他的盛情,微低下头嗫嚅道。
“我无聊还不行吗?走吧,去前面看看。”皇上不由分说,拉起我的手就向前行去。
此时的曲江边,仍有许多人流连春光,不舍离去。花红柳绿间,经常闪过莺莺燕语或朗朗笑声,孩子们忙着跑来跑去,做小买卖的生意人,吆喝着招徕客人,有一种俗世的繁华。
皇上兴趣盎然,见到卖首饰发簪之类的小摊点,总要停下来看一看,但这些民间简陋的东西岂能入了他的眼,每每都是摇头离开。我在一旁等他,见到一个骨质的小梳子,雕刻甚是精美,不由多看了两眼。待到前面,又看到一个卖各种面具的摊点,希奇古怪的造型,终于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一眼看到一个银面人面具,冰冷的表情,在眼睛处留有两个洞,乍一看有点儿像佐罗,欢喜地拿了起来。
皇上见状,微笑着付了钱,凑在我耳边低声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我点头,只管试戴上面具,从洞口中向外观赏风景。蓦地,前面不远处,一棵垂柳下,一身白衣的李商隐直直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直视着我,子夜般的双眸一瞬间闪过震惊、痛苦、挣扎,最后归于冰冷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