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顾惜朝的声音带了些困惑,脸上的惊奇一闪而过,又恢复那睨睥天下的样子。
“是的,我将它修好了,如今物归原主。”说着手一抖,剑铮然出鞘朝顾惜朝飞去。
顾惜朝手轻抬,接剑在手,我忽然无限懊恼,这是一个多好的偷袭机会啊!
大当家竟轻轻笑起来,深蹙的眉心舒展开来,脸上露出深深的酒窝:“我一直找不到你归还剑,可巧你来了。”
“嗯!”顾惜朝握紧了剑,目中精光一闪,静静看着大当家。
大当家手腕一振,逆水寒出鞘,剑尖点地,神情已变,目光锐利如鹰紧紧锁住顾惜朝。
顾惜朝缓缓的举剑,平封,嘴角慢慢挑起一抹笑弧,眼中暗潮汹涌,却亮的出奇。
那一刻我屏气敛息,心跳也几乎停止,然后是蓦地狂跳起来,盼了这么多年,顾惜朝终于要伏诛了,巨大的狂喜顿时淹没了我。
大当家慢慢举起剑,阳光照下来,剑锋一闪,光芒顿长,劈开了四周苍黄,也劈开了我内心深处那一片混沌的沉痛,我紧紧握住枪杆,以平复我激荡不已的心情。
顾惜朝没有动,只是看着大当家,嘴角慢慢勾起,笑。握剑的手蓦地一紧,青筋毕露,衣袖振了振,再次往下滑了滑,迎风轻展,身子不动如山。
风起,黄沙漫舞,对峙的两人衣发翻飞,剑,迎风而鸣,我再一次抓紧枪杆。
“有没有酒?”大当家竟没有趁机动手,而是出人意料的问了句话。
“酒肆不卖酒,卖茶不成。”顾惜朝答。
“有炮打灯?”
“只有一种酒,炮打灯。”
“可有杜鹃醉鱼?”大当家的声音带了点笑意,漫天黄沙模糊了他的脸,我看不清那一刻他的表情,心里突然觉得发冷,手心渗出一层冷汗。
“只有一种菜,杜鹃醉鱼。”
“好,等会我要喝不掺水的炮打灯和杜鹃醉鱼。”大当家朗声笑出来,豪情万丈的样子。
“三十两。”顾惜朝冷冷的道。
“怎么是三十两,以前不是二十两吗?”大当家略有些讶异,声音越发愉悦起来,“想不到你比高鸡血还黑。”
“二十两是掺水炮打灯的价。”顾惜朝撇嘴,“你要?”
“我要不掺水的炮打灯。”大当家当即答,“我还想和你喝一次酒,醉一次。”
大当家!我几乎失声叫出来,为什么我竟觉得这风沙变得旖丽起来,正午的阳光似乎染上了层桔色,仿佛醉了的夕阳般。有什么事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未发觉的时候发生了,一阵慌乱象是这漫天黄沙般在心里开始肆虐。
“大当家。”叫出来的是顾惜朝,声音清澈柔和,接着便渐渐铿锵起来,“今天,你若来喝酒,顾惜朝无任欢迎,你若是报仇雪恨,顾惜朝奉陪到底,但是,若站在这唧唧歪歪恕我不奉陪。”说着手轻抬,剑啷的一声入鞘,转身,宽大的衣袖飘飞,划破一片风沙,舞出一脉青绿。
我再也顾不得什么,手起枪飞,寒光霍霍,直朝顾惜朝攻去,顾惜朝头也不回,仍不紧不慢的往里走,袖袍飘飘。我暗自心喜,卯足劲向前,一阵剑光闪过,我手一震,枪脱手而出,当的一声没入酒肆的门板上。我闭上眼,眼球突突跳着,疼痛欲裂,我怀疑那道剑光划伤我的眼睛,我怀疑自己从此便瞎了。我宁愿我自己瞎了。逆水寒的光芒,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它是对我开锋的。
大当家,为什么?老八是粗人,老八不懂,但是,大当家,你真的知道在做什么吗?
我睁开眼,大当家一脸肃然看着我,他眉眼间被风沙侵蚀的沧桑已被京城的繁华磨细致了,竟隐隐透出分儒雅风流,仍是那副眉眼,那张圆圆的脸,一笑便晃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但是,有什么不一样了。这个大当家我忽然感到陌生,我忽然一阵慌乱,心里象空了块般,无处着落。于是,对着大当家发愣,我想问他:“你真是我的大当家吗?江湖人称侠义有千斤,一肩担七百的九现神龙戚少商吗?”但是,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哑然的瞪着他。
大当家叹了口气:“老八,该说的我都说了,不再多讲了,你不是他的对手,回去吧。现在,辽贼正蠢蠢欲动,连云寨多事之秋,你怎么能擅自离开。”
我的眼睛慢慢酸涩起来,还是痛,一直痛,我说:“大当家,你说的老八听不懂,但今天我总算知道了,你压根就不想杀顾惜朝!你让红袍姐他们的血白白流了!”我猛地抓住他衣襟摇晃,然后一手指着连云寨大帐,“你看,你看,当年的生杀大帐惨烈的一幕,你是不是忘了,老八我记着,连云的山水记着,连云寨的忠魂日日夜夜嚎叫着,他们都记得!你怎么能忘!怎么能忘!”
大当家,你怎么能忘记是谁血洗连云寨,是谁的血染红连云的黄沙,是谁?老八日日夜夜刻骨揪心的痛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忘?
心里空的厉害,空的发痛,我放开大当家,走过去,取回我的枪,当年,这枪也扎过旗亭酒肆的门板,那时,八大寨主都还在,我们一起威胁着高鸡血,然后,是顾惜朝走进来。我们商量着给他一个下马威。
原来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后,时间只转了个轮回,一切又重新开始,只是,这次大当家终于彻底抛弃我们了。
我把枪一横,扫了眼悠悠然袖手旁观的顾惜朝,将牙咬的咯嘣响,为什么两手血腥的他每每看到都是那种飘然出尘的傲岸!
“大当家,老八一直记得你发的誓,你说你不杀顾惜朝天也不容。老八我不需发誓,我日日夜夜想的除了杀顾惜朝还是杀顾惜朝。此生我活着的一天,必杀他顾惜朝一天,活着一年必杀一年,他防的了一次两次,防不了一辈子,老八本是土匪贼子,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说完把枪一扛,我哈哈大笑离去,风沙灌进我的鼻子呛进我的喉咙,我笑得哑了声,仍在笑,眼里也渗进沙子,细细密密咯着痛,但是没有逆水寒光灼伤时的痛。
回到寨中,我疯狂的对着顾惜朝的草人扎,我扎,我用力扎,虎口震的发麻,血染红了枪杆,我依然不停手,直到把最后一丝力气耗尽,我倒在六位寨主灵位前,我无法跟他们说,说我们的大当家已忘了血仇,他不杀顾惜朝了!这种话老八说不出口!
迷迷糊糊的睡去,梦见红袍姐在大当家身边边唱边跳,红色的披风扬起,象是天边的云彩一般,温暖了周围一片苍黄。
忽然,红袍倒下,大口的吐血,她对我说一定要护的大当家周全,一定要让大当家和息红泪成亲。我却,支吾着答不出来,我很急,我想张口答应,我知道自己以前是含着泪答应的,我确实也说话了。可说的是:红袍姐,大当家现在只要顾惜朝,他忘了我们了,他他妈的忘仇忘恨,只要顾惜朝了!
红袍姐惨白着脸合上眼,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我只知道自己心痛的厉害,就象红袍姐说的“象莲花般碎成八瓣。”
痛醒来,我才发觉我在大帐的地上睡着了,月光透进帐来,一室的惨白,醒着说不出来的话,梦中却说了,我忽然觉得悲哀。
一碗炮打灯一盘杜鹃醉鱼,大当家就忘了同生共死的兄弟。梦着果然比醒着的人幸福。
两天后,我决定按照军师所说的话召集江湖人开武林大会,顾惜朝这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便在棋亭酒肆,连云寨卧榻处,我无法杀他,但是,所有同道中人也不会放过他。人人同仇敌忾,一呼百诺,到时即使大当家再不愿也不能维护,雷家庄,神威镖局,毁诺城,哪一个,即使是大当家都开罪不起。
我想顾惜朝,应该这是我最后一次杀顾惜朝了,但是,请柬还未来得及寄出,便获报辽人来犯。我持枪披挂上阵,好,待老子杀光辽贼再斩顾惜朝,到时,众位哥哥和红袍姐面前也好好扬眉吐气一番。
一阵令下,拔寨而起,浩浩荡荡上战场。
我抬眼望了望四周,峭壁林立,一片苍黄直插入云霄,前方是出口,狭窄的仅容一人通过,辽军就在峡谷外,壁垒森严,以逸待劳。
我看着众兄弟们丢盔弃甲,萎靡不振,心里隐隐作痛。刚开始时很顺利,辽军节节败退,后来不知怎的,便中了计,入了彀,我以为连云山水哪寸土哪方水我不知道的。却仍稀里糊涂的,折兵损将后被围堵在这与世隔绝的小峡谷内。
三天过去了,有很多兄弟支撑不住,病的伤的,躺了一地,我心如刀绞,若是,人人象我一样,便扛了枪冲出去,狭路相逢,勇者胜。痛痛快快拼一场,死也豪气,无愧于天地。可是,病的病伤的伤,老八不能狠心将他们扔下。我坐在石块上,一筹莫展,军师也束手无策。
这晚新月如钩,映着石壁嶙峋,一片惨淡。我令兄弟们点起火把,火黄,土黄,山黄,天上的月也黄,遍地苍凉。
半夜时,忽然刮起风沙,月已隐去,只见迷茫的苍黄一片在空中盘旋,抬眼不见四壁,我便吩咐守夜的兄弟好好守着,以免辽军趁机突袭。
风卷着沙子打在脸上,隐隐作痛,我眯着眼,仍阻挡不住沙粒侵袭进眼睛。忽然,无端的想起那一天,在棋亭酒肆前,也被沙子迷了眼,我发觉我还是想念大当家,不管他令我多么失望,我还愿意唤他一声大当家,鞍前马后的追随。我想,红袍姐一定是这样的,她虽怀疑顾惜朝,但大当家说行,她便也紧赶慢赶的准备着仪式让顾惜朝入连云寨。
我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渐渐入睡。将睡未睡之际,忽听得守夜兄弟来报:辽军有动静!
我迅速召集兄弟,赶到峡谷口一看,只见远远的辽军主营中火光冲天,马蹄践踏声声,夹杂着哀号声,随着风声送入耳中,顿时让人毛骨耸然。我心里一阵发寒,守在外面的辽兵阵营一阵骚乱。却见那小头目出来喝止,然后派人查探。辽军重新恢复镇定,他们是支训练有素的队伍,相比之下,我们倒显得有些逞匹夫之勇了。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是谁闯的敌营?该怎么冲出去时,那边一声呼啸,有人道:“大军袭营,主帅遇难,大家快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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