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常州。
定德侯府。
我十多年放浪形骸掩去小心韬晦,累心戒备的,实在太多。好在父亲原本就有经营甚厚,身旁一干手下得心应手,如今除了主持大局,便是谨慎识人之明,还就是用心教导儿女,再无其他。
那一剑伤及内腑,虽留得性命,每逢变天,却虚汗无力,呼吸窒闷,譬如眼下。
“公子。”
我微抬眼。
“斐偃戈出坊山,公子可要永绝后患?”
“若没那一剑,我还回不来。”我挑眼看向窗外的寒峭春色,曾几何时,有人一身中衣,给我演过一路家传枪法,“斐状元,武艺倒是过人。”
武艺过人,领兵有道,却不通为官之道。明明冤的屈的都是他,稍事拨弄,几筐金银,便换来皇帝当殿怒斥。
“……属下愚钝。”
身边的声音将我惊醒,我一愣,而后不由嗤笑。身边这几人这几年经我亲手调教,哪里有不明白的。今日竟拿这般蹩脚的手段娱上,真正白花力气了,“何必授人以柄,只须以静制动。”
“属下领命。属下告退。”
衣饰简单的男子躬身退下,我慢慢合上眼养神。至今,我依旧不太明白,这世间,为何主仆的名份会代代相传。可,也正因这份死忠,我才敢多教了那么些东西,才得偶尔小憩,才能有旧伤发作时的安心静养。
他心高气傲,当年的肌肤之亲,自是视做奇耻大辱。反正他手中无兵无证,无银无粮,与我无妨,如此……走了便走了罢。
*** ***
四年后,诸省连遭重灾,一时尸横遍野,哀鸿不绝。
皇帝糊涂不得人心,流民乱籍一点既燃。如此,机不可失,时已成熟。于是高台拜将,誓血为盟,从此挥师北上。只是,金戈铁马,铮然肃穆之间挥斥方遒,对着若干亲手拔擢的年轻将领,我偶有恍然,如见故人。
坊山亦遭天祸,我终究着了得力心腹前去寻访,却不得踪迹,多方探寻亦是未果。天意如此,奈何奈何。
偃戈偃戈,我终究亏欠你良多。然不出五年,这天下便偃戈止纷,百姓安居乐业,正是达你所愿。他日若黄泉相见,望你念此稍作宽宥,容我一面之谢。
六
两年后。
那一日刚刚取下勤州,营下兵卒正忙着整肃城防,登籍造册,安抚民心。
却有心腹急急求见。
帐门一揭,昔日骏马鲜衣,铁甲墨枪的少年将军,如今粗布草履,披一身落日余晖,卷一袭秋风飒飒,唯独脊梁依旧提拔。
“一剑之仇,斐偃戈任你处置。”
我静看手中奏报,淡然不语,任由左右剑拔弩张,暗里戒备。他衣冠整齐却不掩破旧,面色则苍白如纸,想来颠沛流离,深为所苦。只是我虽心疼,却不敢妄动——斐偃戈何等心性,保不准再给我一剑。我虽甘领,到底不能因他坏了自己性命,坏了担当责任。
“但求念故交薄面……勿怒及|乳母。”
话音甫落,人已经一头栽倒,剩下跟在身后的老妇人抱着他,恸哭不止。
——呼。
他母亲难产而亡,父亲沙场早丧,从小由家仆抚养,和|乳母相依为命。那女子洪涝水祸里丧子丧夫,幸得斐家收留,自然视同亲生。
他还是不会开口说那个求字,我其实,从来不曾想要逼他便是了。
*** ***
“爹爹,这人生病了么?怎么太阳升得那么高了,还不曾醒?”
“他随流民而来,长途颠沛,食不裹腹,自然辛苦。仁儿,安儿,你们今日可想去外头玩儿?”
“想,仁儿想得很……爹爹你笑了那。”
“爹爹说过,勤州水,绿如蓝,季季花红艳如缎……不错不错,仁哥哥,爹爹笑起来好生英俊!”
“小马屁精……去找你们左将军伯伯,记得不可乱添麻烦。”
左将军常镇,忙着调米放粮之事,恰好就在城内水道旁——天家小儿,看风景要紧,识民情更要紧。
“爹爹……”
“嗯?”
仁儿比了个数铜板的手势,安儿不知想起什么好吃的,吞了吞口水。我摇头失笑,想了想,掏了钱囊与他们,看着他们蹦蹦跳跳出去了。
这个年龄,也该识得银贵铜贱,明白财不露白了。
再回头,却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你的……孩子?”
“嗯。段家二女和寰家小女的。”
“那么多妻妾……就出了两个?”
“还有二儿一女,都尚小,行军不便。”
“他们也大不到哪儿去。”
“起码,会骑马,能小小吃些苦头。你既已投我麾下……”
“斐家墨枪早已断于西砂城下!”他猛然撑起身子,断然抢白。
“也罢。”我其实并不真想千方百计逼他效力。他此时情绪一动,脸上便有红晕泛泛,或许军旅苦闷之故,我忽然有些把持不住。
“做、做什么?”
我一路宽衣解带,速度极慢。
他合了眼,微颤里别开了脸。
指尖的肌理不复当年的结实弹性,竟被风尘累得有几分干瘪,我端详他面色半晌,暗自叹息,挥了素帐下来,脱去衣物,只留亵衣,躺去他身边,揽了他。
他身子僵直冰凉,牙关处更是死硬如石,虽无举止抗拒,我若一意孤行,怎么就不是勉强。遂小心抚弄撩拨,着意温存,引他尽情抒解,却到底不忍强要。以他的性子,未到走投无路,怎会来找我。如今郁气在身,筋血窒涩,熄熄邪火也好。而后,明后日汤药下腹,也便无大碍了。
当初的状元郎,如今却孱弱至撑不过,疲倦羞怒里复又昏昏沉沉睡去。我趁他无所知觉,轻轻吻着他发顶,忽然间忍不住自嘲而笑,莫明其妙呛得换不过气。
尽觞尽觞,你这一世,何曾尽觞,怎得尽觞?
罢罢罢……
白白瞻养一个老妇人,再加一个前朝旧臣,不是什么难事,也亏不了多少银两。
七
勤州,原州县府。
心腹来报,倒是那人身子违和。
这话说得隐晦,所以我着了诊脉的大夫来。
“抑郁?”
老军医一脸确凿。
我一时茫然,“病根何在?”
“恐是不得展志所致,若如此下去……”
老军医言语含糊,意思却明明白白。
我挥退左右,如常埋首公文。却有一个小人儿,在心底揪着痛着,满满困惑。
他若耻于宛转承欢,我至今不曾再碰他。吩咐过去的人都是伶俐的,也不会受什么闲气。至今一年有余,难道还有什么不习惯?
他若志在功名……如今莫姓旗下,旧朝的将士何止一二。斐家并非名门将后,受旧朝皇恩可谓浅薄,天下大势所归、民心所向……他难道如此不明事理?
*** ***
那晚我拎了酒去帐中看他。故日经验,套斐偃戈的话,杯中物最是好用。
不料他一改前习,径自闷喝,只字不语。
我看着最后一坛半空的酒纳闷,什么时候他的酒量如此好了?又犯愁,这醇而不烈的上好果子酿,眼下兵荒马乱的,我上哪再去弄两对来?
正走神呢,猛然被人揪住领子咬牙切齿来了句,“我恨你!”
“噗——!”可惜,好酒。
“你卑鄙、无耻……下药、挑拨君臣……”
“咳、咳咳!”是果断、决绝、坚忍!
“如今,又将我当作禁脔……很得意是不是?!”
天可怜见。只是和醉酒之人,如何讲得通。我默然无语,挣开他,重新坐下,遂自斟自饮了一杯,等着他竹筒倒豆子。
“你……!”颤恨声带着酒息拂耳,猝不及防被他整个拖了去,我才想起偃戈到底武将出身,近身擒拿,我如何能奈何得了他。略略犹豫要不要喝人拖开他,不料这一犹豫,正被他堵个正着。
与其说吻,不如说咬。他咬得鲁莽,撕得粗暴,盯着我的眼神,倒有些像庆功军宴上,士卒们仇人一般对着猪蹄肥鸡,恨不得一口拆吃下腹。
到这地步,我只能苦笑。
也罢,孽债呵。还了罢。还了,然后放了他,也就慢慢好了罢?
“我……”他却忽然顿住,松开我,而后复又埋首,倒再无下文。
身子被啃噬,伴着落在肌肤上的冰冷。那冰冷到后来渐渐热烫灼人。我暗自心惊,隐约有些明白,到底不敢多想。
终章
天际青白。
隐隐觉得不适,当然醒得分外早。我睁眼看着帐顶,想不明白为何会自讨苦吃。
说不痛不痒自然不诚,说痛不欲生,却也嫌假。
时候不早,我起身,擦拭干净,洗去靡味,一件件着衣。
身后人欲言什么,堵成一阵呛咳。
我瞄他一眼,却见他满脸通红,裸身半倚在被褥间,一脸的不敢置信,模样比当年还精彩,于是忍不住就莞尔。
“唤陈老军医……”
“等、等等!”
“嗯?”
“昨晚,我、你我……”
“记不得了?”
“你、你……”
“怎么,也要我刺你一剑?”
“……为何?”
“醉酒乱性。”
“别以为我忘了你酒量!”
一时寂默。
“江临城破在望……复国登极……你、你……”
“不错。所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要讨债,须得尽快。”天子与否其实无妨,从内里而言,我依旧不属于此世间。不过他如此自找窘迫,莫怪我口舌无德,“对了,昨夜里,第二回到了一半,你就不成了。”
此类话最伤男儿自尊,他面上顿时红如滴血,不一会会,又转为绛紫,生生被我气至半厥。
非常精彩,所以我左右端详一番,然后才举步去中帐——江临城前,尚有永江天堑,守着老将赤箬,不可小觑。
刚刚揭起门帘,身后一声小小的固执的“为何?”
面前是烈风中旌旗远近如林,身后有一帐缱绻靡懒的空气,我略一怔愣,被扑面而来的阳光耀痛了眼。
——你问我来,我且问谁去?
*** ***
眨眼入冬。
出于现实考量,我尚不曾娶正妻。那几个妾室无一有德当此重任,也均非结发于患难,她们的本族更没有哪个家世特别显赫,我便只能暂且搁置。毕竟天下不姓莫已经三十五年,复国之后,自有新兴势力需要安抚。
却忘了,我明白,她们不明白,竟然打着为我庆贺生辰的名义,一窝蜂来了个嫁狗随狗!若说那些个外臣不曾暗中角力,我如何能信……真正胡闹!胡闹!!
好端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