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三,春夜新晴。低垂的柳丝轻拂着江面,粼粼的水光便映得天边将满的明月愈发的显着灵透。
一扇纱窗,一道丝幔。炉里燃的是清淡的松兰香,飘飘渺渺,从浅浅的蓝过渡到隐隐的青,随着帐前琴台上的几丝闲散音韵,消弭在月光下的江岸边。
江岸小楼。
其实,却是秦淮河边一艘画舫的名字。
羽仙姑娘。
其实,却是绝美出尘得连那月宫里登了仙的嫦娥,都要逊色三分。
江南地界人人皆知,羽仙姑娘半月才见一回客,而通常,那些一掷千金的贵介公子能换得的,也不过只是“一”见。然而人都说,仅这一见,便已一生无憾。
也许至今为止,仅一人例外。
偶然兴起的一次深夜抚琴,偶然遇上的一阕琴箫合奏。
他却只说,姑娘琴音,一时勾起故人之思而已。
那一晚,他喝了羽仙姑娘派人端出江岸小楼的一樽醉花阴,然后在这水光阁里,一住,就是三天。三天里,喝完了羽仙姑娘的整整二十七坛窖藏。
人说江南地界多美酒,又说酒不醉人人自醉,所以很多时候,不管杯中佳酿是清冽还是甘醇,是否能够醉人,还要看饮者的心情。所以即便他已经喝下了二十七坛的醉花阴,却是一天比一天更加清醒。
此刻,他正躺在流苏锦帐的大床中。如缎的黑发更衬得两鬓沧桑如星霜点点,也愈显得那身白衣纯粹得仿佛落了三九天的雪花。
空气里开始夹杂进了一丝寒风,美人独坐帐前,停了随意弄弦的手,幽幽叹息,“只知今宵月将满,却道何时人常在……”
白衣男子不知何时已经掀帘走了出来,微笑的眼里仿佛盛了满满的春日暖阳,瞬间淡落了围绕身周渐浓的寒意。
“多谢姑娘。”
极普通极疏离的客套,由他口中说出,却是绝对的真诚,含了一点知遇,一些抱歉,几分欣赏,几丝抚慰。于是羽仙知道,她这一辈子,怕是都忘不了那一刻那样的感动了。
戚少商走出水光阁,再走出江岸小楼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犹豫。因为他可以确信,只要离开,那些他不想牵累的人就可以安全,而只要他身边的警戒还在,那么那个他想要保护的人,大概,也会是安全的吧。
随手掸了掸本就不染纤尘的衣袍,略抬眼看了看四周,戚少商无声地笑笑,缓步离开了这依旧灯火辉煌的秦淮河岸。穿过几条街市,繁华已渐疏落,平凡朴实的人们大多早早地进入了梦乡,也许梦中会有十里胭脂,宝马轻裘的富贵奢华,然而明朝梦醒,依旧要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中感受着独属于他们的喜怒哀乐,并安稳着遥想庙堂的雍容,钦羡江湖的恣肆,却不知有些人追名逐利,有些人仗义行侠,其实都只想要追求这样的一份平淡。也不过,对于他们来说,也许这样的平淡一旦获得,又会开始不甘吧?
戚少商停下脚步的时候,还是没有想通这个问题,于是他摇了摇头,打算不再去想。此时,却有一个冰冷平板的声音自黑暗中传出,“戚大侠果然好定力,只是可惜,走错了路。”
眼前随即投下一道暗影。戚少商的全身都已隐在了黑暗中,眼里却似有寒光闪动。他开口,语气淡得甚至有些疏懒,“你们的目的,不就是引我走上这条路吗。”
那个声音冷笑,“走了这条路,只怕一切就都轮不到你作主了。”
戚少商不再说话,也没有动。不知何时风已停止,巷子里的空气也仿佛突然凝固。
深夜,暗巷,通常,都只适合杀人。
一声轻响,却是八柄剑同时出鞘,剑光闪动,剑锋带起的寒气仿佛在一瞬间就已笼罩了戚少商的全身。
还是不动。
剑锋转眼已至眼前,戚少商却不退反进。刚才说话的那人刚感到面前人影一动,腕上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痛就激得他浑身一颤,一直紧握的剑也脱了手。然后,“叮”的一声,所有的光华同时消失,剩下的七柄剑锋已在同时折断。
“我再说一次,我不知道顾惜朝在哪里。”
静。
一时的安静,仿佛呼吸心跳都已停止,仿佛冷意杀气也已消弭。
林间有溪水一道,竹屋两间。青衣的大夫开门迎客,面对森寒的剑锋,却也只有微微的诧异与不解。
他笑得清淡,问,“阁下与我相识?”
随即眉尖一蹙,仿佛了然,“原来我们有旧怨未了。”
又再一笑,极洒脱地解释,“抱歉,村里的老人说,找到我的时候,我正生着一场大病,病愈之后,就不记得从前了。”
然后,有点落寞地补充,“但也许,欠的债,总是要还的。”
他的眼睛始终与对面的持剑人平视,那份坦然看在戚少商的眼里,却是陌生得心痛,而又熟悉得心惊。蓦然记起红泪的话,“他终于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了。”然而知道又怎样,终是迟了,一旦忘记,又怎么还能明白,从前的点滴美好,其实是多么值得珍惜。
于是戚少商笑笑,“你没有欠我,是我们欠了别人的。不过现在看来,要由我来帮你还了。”
大夫轻易的就信了,清清亮亮的眼睛笑出了从来未有的明媚,“原来如此。那,你该知道我的名字?”
戚少商点点头,“你姓顾,顾惜朝。”
过了很久,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声音里虽有隐忍的痛楚,却依旧阴冷,“戚大侠如此庇护这个武林的败类,什么意思?”
戚少商的回答却仿佛比他更冷,“因为,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人忍不住地微微一颤,似乎,已经听出了这句话里的浓浓杀气。记忆深处那种同样深入骨髓的森冷被重新唤醒,不是恐惧,而是像被冰冷的剑锋触及心脏,土崩瓦解般的无力。
青衣浅笑,风神俊朗,原来,这就是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顾惜朝。
同样的八个人,八柄剑。剑尖凝止,八个人的目光却都盯着顾惜朝的手。他们的呼吸都很轻,心跳却比平时快了些。风过竹梢,也仿佛更轻,更冷。
低低的笑,同情而又嘲讽,“看起来,你们好像很紧张。”顾惜朝的视线在那八柄剑上一一逡巡而过,像是赞赏,“剑够快,手够稳,阵法结得好,看起来,各位也一定配合默契。”他复又摇头,很惋惜的样子,“可是我敢保证,你们杀不了我。”抬起目光,声音里竟仿佛带上了几分温柔,“我想如今,无论是谁,想要杀我,都不容易。”
回答他的是一声尖锐的冷笑,“即便不容易,我们也要试试,谁让你的命如此值钱。”话音刚落,脚步微错,八个人,八柄剑,渐成合围。
顾惜朝却只淡淡地一笑,“用顾惜朝的命,换一个称雄武林,很好。”
此时,剑势甫发,却只隐隐闻得一阵突如其来的神鬼夜哭,于是,八柄剑同时一颤,未及收敛心神,那声音又如来时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就是远远的一声呼唤,“惜朝——”
“撤!”简单的一句口令后,原本弥散林间的杀气瞬间收敛,戚少商赶到的时候,顾惜朝只状似无奈地问了句,“刚才那些,就是我们从前的债吗?”
戚少商对他笑笑,转头朝那八个人退走的方向喊道,“各位江湖朋友见谅,只要有我戚少商在的一天,顾惜朝的命,就是我的!”
那句喊话,他们自然都听见了。于是,那人再开口时,语气也放软了些,“戚大侠那天的话,我们听见了,也知道戚大侠才是最有资格取顾惜朝性命的人。只是,既然戚大侠不看重这江湖武林的第一把交椅,又何苦不给别人行个方便。”
“当初,卷哥要与我联手杀顾惜朝,他说,是为了江湖中的一个义字。如今,我不准你们杀顾惜朝,也同样,是为了江湖中的,一个义字。”
就在这时,墙头上隐隐闪过几点寒星,打向戚少商的后背。同时,八个人的手中又都多了把短剑,身形不停,短剑的去势甚至比刚才更快。刚才说话的那人嘴角一丝笑意滑过,他故意引戚少商说话,分散他的注意,这一次,才是真正的杀招。
千百年来,有多少人想要一统江湖号令天下,到头来,却都只是一场辛苦一场空。江湖中人也是人,也多的是想功成名就,有机会荣华富贵飞黄腾达的,而近年来,杀了那个搅得大半个江湖翻天覆地的顾惜朝,也便成了荣登武林盟主之位最冠冕堂皇的凭借。当然,这是明面。暗地里,为了抢得头功,多少的明争暗斗自相残杀层起迭出。至于其间的牺牲者,不管是无辜受累的,还是咎由自取的,自然都是记在了顾惜朝的帐上。即便,自从皇城一战,顾惜朝的手上,就再也没有沾过血腥。而在戚少商公开宣称了要留下顾惜朝的性命之后,他便也自然的成了一块需要除掉的绊脚石。当然,要取戚少商的命,明的不行,只可以,暗杀。
而说到暗杀,他们八个人都有绝对的自信,即便对手是戚少商。
只可惜,成功这种东西,常常都只肯让人见着一个影子。
变化只在一刹间。剑光斧影,鬼哭神嚎。当自己的鲜血在眼前炸开,他们终于明了,其实有时候,安分守己,真的会比较快乐得多。
戚少商扔了手里的剑,转身,依旧笑得温暖,说得随意,“你又骗我。”
青色的衣衫一角从暗影里现出,明朗的声音里润泽了月华的清冷,带了三分的笑意,就一定还有七分的讥嘲,“大当家的,你我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怎么怪得了我。”
顾惜朝决定离开,是在重见戚少商的半月之后。
不是没有想过再见,也确实开始厌倦了幽居的寂寞,顾惜朝惊奇地发现,原来自己最怀念的,竟然还是旗亭一夜的酣畅淋漓,然后就是和七大寨主打的那痛快的一架,以及转过身时,身后那人暖得能化了人心的笑容,和那句仿佛指天誓地又仿佛心底灵犀的“我把你当作知音”。他想,也许只有那一刻,那颗属于“顾惜朝”的心,才是真正不孤独的。
惊觉自己想要的,其实就是简简单单的“了解”而已,可惜,一旦错失,就不可复得。于是不停地说服自己忘记,也只是简单地因为,不想为难自己。
所以,再见到戚少商的时候,他并不是不记得,而只是不想记得。满以为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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