颀华起身,慢悠悠远去了。
玉帝紧随其后,嘀咕道:“也只有她才能把你逼成这样子……”
隔日,玉帝下旨——东海漩涡一事,交上古水神颀华与云妄上仙清泱负责,两人定要齐心协力,共救东海。
云上。
颀华放肆的看着多日未见之人。想来自从清泱重得眉眼之光后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她。人还是原来的人,若从身后望去,所给人的感觉也还是当初,唯独这双眼,明明别无二致,但当她轻轻瞥过来之时,感觉便有了细微变化——既是他熟悉的,也是他陌生的。
许多往事浮上心头,他轻轻叹了口气。犹记最初,她纯真如稚子,不懂男欢女爱,也不懂长幼亲疏。他教会了她亲吻,谁知道隔天下午便气得人头疼——他说:对你喜欢的人方可这般亲昵。她点点头听得很仔细,下午便听说万水殿大半的人都被她亲了,有男有女。他一怒之下遣了万水殿所有男的雄的公的。
还记得,她做了一个千丈高的秋千,置洛水之上,用仙法催动,荡得人心惊胆战,却偏偏不懂什么是危险,玩得兴起便松手任自己被扔进云中,也不用法术稳住,掉下来那莽莽直直的样子吓得人心脏都快停了。后来他忍无可忍只能在她掉下之时飞快闪过去接住,咯咯咯的笑声荡漾在天地之间,清澈又放肆。
她是上古水神的妻子,是佛祖身边唯一化出原型的神,天上地下,没有一个人不会对她礼让三分。她喜欢胡闹,他陪她胡闹,戏东海,游北海,上天入地跑遍了乾坤九界;她喜欢一切新奇好玩儿的,喜欢人间东西,于是整个万水殿变了样子,活脱脱一个翻版的凡间。
她是万物初生之水,是他元神之精,爱她是本能。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他存在于这世间的使命便是爱你。而他存在的使命,便是爱她。
她想要,他便给,不管天伦仙常。
“可要回万水殿看看?”颀华问道。
清泱抬眼定定的看着他,半晌低下头去:“好。”复又抬起头来,抿抿唇道:“把东海的漩涡撤了。”
颀华轻笑,于是东海那边前一刻还巨浪滔天,气势赫人的海面下一瞬间就静静的回归了平常,连漩涡影子也见不着。被余浪打湿袍子的相渊黑着脸,对着某个方向咬牙切齿—— 一万多年过去这斤斤计较的性子还是没变!
清泱初化仙身之时便回来过,不过那时是夜里,冲着桃兮去的,也没好好看一看,今日重返,望着那些熟悉的景致,真是怀念又感伤。
万水殿的仆从换了一拨儿人,见到清泱,俱是神色自然地朝她行礼,道一声“雒嫔娘娘”,清泱本想回一句“不是”,想了想又没开口——这种自欺欺人的话说不出来,不过也够她恼了——说不出“不是”又不想当着身后的人面默认,快要呕死了。
颀华像是知道清泱的恼意,对前来行礼的人都挥了挥手,在他们出口之前都打发走了,这样相安无事的走了一阵子,清泱渐渐放松了。
走到那处寸草不生荒芜凄凉的后花园,清泱顿住了步子——整片广袤的土地上只有一棵盘根错节的孤树,以及那挂在树枝上的古藤秋千。
这是她之前最喜爱的地方,绿草成荫,百花齐放,有溪水,有虫鸣鸟叫,美得如世外桃源。当然,这里也并不是一开始就这般的,毕竟若要在水底养这些凡间植物还是要费很多力气的。那时她懒,不想每日都照料,于是抽出自己一些元神之力将其埋入土中,自此万物蓬勃。她得意了却被身旁这人狠狠教训了一次,想起来应该是唯一一次生气,足足半月才安抚下来。
看着眼前这破败的景象她冷了脸,手一挥,连孤树和秋千都一并除去了,转身无半分留恋:“干净了。”
颀华无半分恼意,反倒牵起她的手,不过被人挣开了:“牵什么牵,成何体统!”
颀华哑然失笑——这使性子的样子一点儿没变。
那时她去人间玩儿了一趟,恰恰落进了宫里,什么都没学到,偏偏就会了这一句,回来之后就成了她生气时的口头禅——“看什么看,成何体统!”“抱什么抱,成何体统!”“亲什么亲,成何体统!”…………
颀华回身,将手中的一团白光置入荒废的土地,百折不挠去牵前面的人。
身后万物复苏,参天大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着,土地里冒出泉水,不一会儿便汇成弯弯绕绕的溪流,海棠,藤萝,蔷薇,水仙……一一绽放,美如幻境。那棵消失不见的孤树不知何时又出现了,抽出嫩枝,绿荫如盖,繁茂茁壮,那凸出来的一根老枝上垂了蔷薇花藤,古木秋千被花朵覆盖快要看不出来本来样子。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街市中,看见清泱的人皆是一愣,清泱走去一处卖发簪的,那里换了人,眉目与记忆中那人有三分相似,想来是女儿或是孙女了。她冲清泱盈盈一笑:“雒嫔娘娘想要什么?”清泱不语,她本想来此讨一句“发簪用的如何?”,却不曾想一万多年过去这些海底小妖半仙早就寿尽了。她握着袖中某处,神色自然,淡道:“不用了,看看罢。”
前面敲锣打鼓的声音响起,意外的竟然是她约摸有些熟悉的嗓音——
“冥五,看招!”
“谢二你使诈!”
“哈哈哈哈哈~美人就归我罢!”
听见声音时感觉那两人好像还在两街之外,呼吸间就见一红一蓝急速飞来,两人打打闹闹也没看前面直直就朝清泱飞去,等发现之时又因为对所看见的人惊疑忘了动作再稳身形时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红衣男子大喊:“雒嫔娘娘,快闪开!”
一红一蓝同时扑了过去。
清泱就在这一瞬间被人掳走,于趴着的两人前方半米处站定,扬起的衣袂白色缠着白色,快要分不清谁是谁的。
“参见上神。”顿了顿朝清泱看过来,眼里的激动之情难以抑制:“参见雒嫔娘娘!”
清泱朝他二人一笑:“我是云妄上仙。”
感觉整个喧闹的街市在那一瞬间都有些凝结。
“……云妄上仙?”跪着的两人看着她的样子都是极不相信——怎么可能会有这般相似的两个人?!他们朝一旁的颀华看去,看见了那人环着女子的手,神色坦然,深情如初,心下一顿,朗声道:“参见云妄上仙!”
整个万水殿的人都在等一个结果,等了千百年,等了万余年,故事与他们无干,却是他们执着的一念。
总归,这万水殿会有一个女主人。总归,只会是他抱着的那人。
清泱道:“去水狱看看罢。”
“好。”
“还要到何时?”
“嗯?”
“抱够了吗?”
“不够。”
“成何体统!”
…………
水狱里的人,只有小部分的人是因为犯错被关押,其余大部份的人都是凡间因水而死执念过深之人,他们死后自然地出现在这里,哪一天执念解了,哪一日便魂归地府,轮回转世。
清泱捻起法术,看见之前三个人今世模样。
那私奔的女子,一世没做任何出格之事,没与任何男子热烈相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一个哑巴,生活清贫,生二男三女,在洛水下游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子里,四六终。
那摇小鼓的孩子,生下来便是病秧子,榻上十四年,一辈子都不能独立走路,杵着拐杖当了替人书信的女先生,勉强度日,无兄弟姐妹,早年丧父,中年丧母,活了五十三岁。
那痴等的汉子生于富贵官宦人家,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两人琴瑟和鸣,休戚与共,可是膝下无子,中年后兄弟阋于墙,被逐出大宅,靠着变卖家产为生,死于寒疾。
那女子嫁的人不是她当初等的那个人,那孩子所执着的那个人一世过后与她再无任何瓜葛,那汉子后来疼爱的人也不再是他当初痴等的人。
喝了孟婆汤,哪有前世今生。再深的念,再强的痴,一座桥,一碗汤,一条轮回道,再无旧人重逢。
“……何以飘零去,何以不团圆,何以离别久,何以不得安……”清泱望着渐渐淡去的画面,心中钝痛,你曾为他执着七百年,那人也曾为你等候七百年,万年后,谁的故事来自洛水之上,散于远古传奇之中。
这些执着的感情到底因为什么,为了什么,是不是都只有这一个结果?
飘零去,不团圆,离别久,不得安。
佛言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
她因为他,八苦尝尽——生而为其妻,相伴数万年;人间十三世,病老死,长分离;怨而含恨,恨而不得,死而复生,如今又将永不停息的纠缠下去……这十几万年,从天上到人间,从人间到地狱,他执着不悔,她永不回头,这样的纠缠,到底有何意义?是不是分开就真的会毁天灭地弑佛毁帝,告诉我,是不是?!
若是,为何他可以从魔复神,再相见却对着另一个女子说出“自然是你”?!
若不是,那这前万年的雪山孤寂,后半年的日日纵容都是假的、骗人的、逢场作戏的?!
我清泱左胸腔里跳动的这东西,给了一个人之后再没收回过,这十几万年,从未有一刻收回过!可是颀华——你爱的是谁?你可曾有一时半刻,一分半秒爱着这身前的人,就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无论雒嫔,孟君归,顾横波,清泱还是其他任何名字?——只要是我。
“清泱!!!”颀华眉目一凝,伸出手去紧紧接住了那软绵绵倒下的白衣女子。
你到底爱不爱我,颀华。
水狱里金光一闪,日神莫皇眼疾手快的撑起结界,嘴中念念有词,无数金光八面迸起,将那二人护在其中。
莫皇脸色极其难看,冲那里面的人喊道:“你疯了吗?!”
那人打横抱起白衣女子,回过身来,眼角眉梢,无一不是红的,冷漠又妖娆的眼尾斜长上扬,美得令人心惊,他薄唇轻启:“何曾停过。”
一身两神——仙神,魔神。既是天地四神之一的仙,亦是乾坤九界唯一一位由魔而成的神。即便今日他没有察觉到这边异样没有赶过来,天庭知道了,也不能耐他如何。只不过那样便又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神魔两界不得安宁。
半刻钟过后结界里面的人眼中红光褪去了,温文飘逸,弗如半刻前一切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