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早就知道的。黑色的人爬上去的时候小青蛇还没醒,盘在不显眼的地方打盹。现在醒了,也饿了,“咝咝咝”地找东西吃。
蛇像是有感应,滑到一半向这边看来。白色的人依旧摇啊摇,眼角也还是带着笑,感觉却变了,眼底的光沉沉的看不出什么,和原来一样,却总让人觉得冷,不,让小青蛇冷。万物有灵,他只觉得身子僵住了,明明没什么束缚,却动弹不得。
就这么一僵,便没勾住,从枝桠上掉下来,在地上翻着白肚皮。
“咦,蛇?”白得太显眼,树上的人看见了,只见惊,不见吓。小青蛇一扭身子,赶紧窜进草丛里,嗖嗖嗖地不见了。“有毒,不能吃。”语气里带着苦恼。
底下的人笑了。
摘了大半个中午,摘了几大篓子,两棵树算是完了。她累得腰酸背痛,躺在师爷椅上休息。
未时三刻,她起身去学堂,带了一袋樱桃。
椅子上的人消失了。
听说先生家的樱桃没被麻雀儿叼,熊孩子们高兴了,一下午上课都兴奋,屁股腚子在板凳上扭来扭去,坐不住。捱到放学,一群人推着先生往回走。
到了先生家的篱笆院子,看见门前廊外四大篓子红樱桃,一个一个兴奋得像什么似的。一群人窜进去,几个人一篓子围着吃,汁水飞溅。
露天坝子里两把师爷椅,她躺下,闭眼摇。
“吃饱了记得装一些回去,布袋子记得还回来。”
“……每年都缝布袋子……我还教不教书了……”后面的话像是睡着前的喃语,模模糊糊的,几不可闻。
身后叽叽喳喳,闹闹呼呼,有谁又踩着谁的脚了,有谁捡了个额外大的其他人在抢,有谁哈哈大笑可能是谁出丑了,闹得院子里的鸟儿们扑腾着翅膀向远处飞去了。
孙小胖子手脚飞快,自己吃饱了还装了不小的一袋,从人群中挤出来,挤到人面前来,叫道:“先生,为什么两把椅子?有人来吗?”她随意地“嗯”了一声。
“上次捉的大乌龟呢?怎么没见着?”
“吃了。”
“吃了?!”孙小胖皱了脸,“拿来当玩伴的……怎么吃了……”一转眼,就看见小清潭边上的墓碑——“玄色之墓……”
玄色?那只小黑龟?先生平常是“小玄、小玄”这般叫的,原来大名叫玄色。孙小胖虽然人憨了一些,但还是懂这些的。爷爷说,只有人死了活着的人才为了纪念他们立碑的,小黑龟死了,先生埋了它,还立了碑,先生是真的喜欢小玄,先生难过,不愿意再养乌龟了。
问题一想通,也没什么了。孙小胖站起来,说道:“先生,我回家了。”
“嗯,回吧。”
身后的人也装得差不多了,和人打一声招呼,三五成群,嘻嘻闹闹的离开了。院子里变得安静。
她躺了一会儿,起身将碑前的小酒杯拿起来,将里面的泥水倒了,进屋换了新酒,又摆回原来的地方。
“喝吧。”
师爷椅慢悠悠的又摇起来。
太阳下山了,月亮圆圆的挂在天上,风吹着树叶,簌簌作响。椅子上的人,睡着了。
太阳从前方升起,耀眼的光刺醒了椅子上的人,感觉到头一片混沌,她轻轻叹了口气。撑着椅子起来,椅子剧烈摇着,带着她跌到地上。黑裙子把碑前的酒杯打翻了,一股子酒香飘出来。她站起来,脚步不怎么稳,回到房里,抱出两床被子,自己躺上去,裹得很紧。
出了汗就好。她想。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床上的人张开眼,窗外太阳落山了,药香在屋子里弥漫。房间门被人推开了,孙大娘放下碗,手脚利索将人扶起来,嘴里念叨:“……这么大姑娘了,许门人家不好吗……不知冷不知热的,生个病都没人料理,老了可怎么办……眼看就二十又四了,再拖,再拖就没人要了……”
“有人要。”稠黑的药苦到心尖尖上了,这么苦也没能止住她的话,没点灯的房间里,那双眼睛额外清亮,定定的望着人像是在宣誓。
孙大娘不说话,半晌才幽幽的叹了口气。将人扶了躺下,捻好被角,说道:“……随你随你。捂出汗明儿早就好了。”
脚步声远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还能听见叹息。昏昏沉沉人又睡过去。
窗外飞来一只鸟,扑腾着翅膀停在窗厩上,一只黑色的鸟,有水色的眼睛,尾尖和翅尖雪白,闪着淡淡的光。它嘴里衔着一颗淡蓝色珠子,它望了望床上睡着的人,将珠子丢下去,那珠子起先掉在被子上,不一会儿便消失了,像是钻进被子,钻进人身体里去了。鸟儿转过身去,对着篱笆院子大门。
那儿站着一个人,一身白衣,领口的淡蓝色水纹在月光下瞧得分明。
“原来在你这儿,我倒没想到。”
“放了她。”玄鸟说,“寻了她三世,世世不得好死,你可曾真的爱过她?”
男子的面容逆着月光,看不清。他推门进来:“这是我的事情。”
“你们缘分已尽,何必强求。”
“怎样算是尽?三世她都爱上了我,这缘分尽了吗?”
“你若不篡改他人命数,摘了红鸾星,她会爱上你?!”
“会。”他进了屋,手抚上女子面颊,“这一世,我便没断她月老线。我倒要让天上那群老头子瞧瞧,什么叫命中注定。”
玄鸟飞走了,声音飘渺却带着某种肆意:“你可知她是有选择的?”
颊边旖旎游走的手停住了,定格了很久,他收回来,望着安静熟睡的人,眸色深深,像海水。
“你也舍得……”唇和唇之间不过毫厘,呼吸缠绕在一起,男子说话喷出的气息拂在女子脸上,微热,头一低,便碰上熟睡的人唇角,浅尝辄止,轻轻一下便离开。
“清泱,清泱……”
我的清泱。
第二日醒来,清泱感觉浑身舒畅,从没这么利利落落七窍清灵。她睁眼朝窗外望去,阳光清冽,不温不凉,她笑了笑,唔,病好了。起身叠了被子,汲了水洗漱,早晨的水清凉,扑在脸上好像每个毛孔都张大了在吸。草草吃了饭,便拿着《诗经》出了门,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
师爷椅上躺着穿白衣的人。椅子无声地摇啊摇。
人走远了,师爷椅上的人笑了。小气的人啊……
日落,清泱回家;日出,清泱去学堂;日中,清泱回家,稍偏,清泱去学堂;日落,清泱回家……这样来来回回,不咸不淡半个月,日子回归平常。师爷椅上的人,日复一日摇啊摇,摇啊摇,好像定在了那里,摇成了篱笆院子里一道会动的风景。
这日椅子上的人起来了,立在院子中间,等屋里的人出来。
“要走了?”清泱问。
“不走。”
清泱点点头,便不再理。
过了好久院子中间的人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身一闪,便移到廊上黑色的人身边。
“还气?”
“气什么?”清泱望着面前的人。
“……”那一如平常的语气倒使人说不出话。
“……我那日……有事。”从未向人解释过什么,语气有些奇怪。
“嗯。”她专注于手上的活儿,“我以为你被人捉了去。”
他笑:“寻常人捉不住我。”
她点了点头:“我料想也是。”
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抬起了她的脸,两双眼对上,都是一愣。
“你干什么?”她说,也没拂开还捏着她下巴的手。
“低着作甚。”
“剪辣椒。”
他放了手,一眨眼又回到椅子上去。
院子里只余剪辣椒的“咔嚓”声。
半晌,椅子上的人动了动口。
“……下次离开会讲。”
“嗯。”
没人再说什么,时间摇啊摇的,摇了很久很久……
时间转眼,便迎来夏至。夏天的雨噼里啪啦砸在石板上,溅起来的水都可以打湿人的膝盖。小清潭里的水溢了出来,顺着细小的地面纹路渗进土里,碑上溅了泥浆。廊上有两把椅子,躺着两个人。
女的说:“多管闲事。”
男的说:“你现在不比以前。”
女的问:“为何不及?”
男的说:“因为要洗两个人的衣服。”
女的说:“你不会用法术?”
男的说:“懒。”
女的说:“……”
男的问:“不说了?”
女的说:“懒得说话。”
这一晃,竟是三月有余,平平淡淡的小日子,既无多大欢喜亦无多深悲伤,偶尔她会做两个人的饭菜,纯粹技痒,让那个人尝尝人间美食。累的时候不做,没记住的时候不做,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做,随性而为,任意行之。他对这些也不在意。她做,他吃;她不做,他看着她吃。
她想,若这算报恩,也是好的。不悲不喜的日子里,有个人不咸不淡的陪着。
但让人陪一辈子,这是不好的。她也想,不能误了人几十载光阴。
她自是不知道一只妖的时间,有多长。这数十载光阴,不过弹指。
这日,她如往常一样去了学堂,上完课。孙小胖凑到她跟前来,叫道:“先生,阿爹今天捕到两只从没见过的鱼,剖了一只,瞧着肉质很好,又不知道是什么鱼,也不敢吃,叫您下午去看看,好吗?”
她点点头,便随孙小胖去了孙大娘家。
孙大娘坐在门口,瞧见他们来了,便将剩下的那只活的端了出来。“先生,你瞧瞧这是什么鱼?我家那口子在这河里捕了一辈子的鱼,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清泱瞧了一眼,说道:“放了吧,这不是咱们河里该有的,它蹦错了河才流到这里来的,吃不得,吃了肚子里会长虫子。”
孙大娘一听,赶紧的拿水袋子装了,递给孙小胖:“去,给放了……走河下游去放……”
“不是剖了一只吗?这鱼有人闻不到的香气,招毒蛇的,您把它给我,我丢树林里去。”
“哎……好。”孙大娘将鱼肉端出来,切了片,看样子是以为能吃的。
“下次捕了不知名的鱼直接就放了吧,不贪鲜。”
“……好的,先生。”
孙大娘将人送出来,清泱提着水袋子,朝家走去。
出了热闹的街市,她在林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伸着头向自家院子望了望,一边望一边解袋子。
“也不知道有毒没毒……”她小声嘀咕,夹起一片,脸皱了起来,“……生的。”
眼一闭,肉便进了嘴里。再夹了一片儿,生吞了。
第三片儿眼看也要扔进嘴里,女子的手开始痉挛,从指间到心口,痛得一张脸连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