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节 原谅
她曾对我说过,延生,我不知道这世间是有多少事可以在我们的掌控之中的。我只知道,很多事,神将它赐给我,我接下,神要收回,我便放手。所以我们无法选择去做什么,抑或是不做什么。包括爱。
我清楚地记得她对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只看着她的眼睛,犹如置身于一个荒凉岛屿,植物繁盛,只是孤独深不可测。所以我探身进去,注定是没有未来。
她的眼睛,嘴唇,下巴,手指,头发,皮肤,都是带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温度出现,仿佛那天生是属于某一个人的。属于某一个人的怀抱。但绝不会是我。从一开始,到她死去,我一直能看透这一点,只是那时我心里依稀存有幻觉,以为有朝一日这一点能够有所改变。直到她对我说出这句话时,我才发现,这只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幻觉。我的幻觉,就是我的爱,我用爱接待一个心灰意冷的女子。我幻想她的爱,及至她的一切,而这种幻觉,却是很轻易地被她摧毁。不留余地。
她是我的妻子。我难以置信我可以这样去说。我们在一起三年。与她的相识,及至婚姻,非常简单平淡,没有任何波折和惊喜。所以说,这样的婚姻,之于我,是一种选择,而之于她,却是别无选择。
那一年她才二十三岁。这一个年龄,对于任何一个女子,是爱情和美正在盛放的时候,而对于她,却是开始颓败。而与我结婚,就如一朵花掉下第一片花瓣。衰败出现的标志。只是她在三年之后突然不辞而别,之后在几千里外的北方小镇生下了属于别人的女孩。死于难产。我把她带回上海。
那是我所见过的第一个北方的冬天。一场大雪轰轰烈烈地降临。我抱着泳文的女儿站在公路旁等待回城的汽车,春节刚过,往返的汽车变得稀少。怀里的幼小婴儿在激烈地啼哭。我不停地用手抚摸她的脸,除此之外,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原本我以为我有足够的力量去照亮一个人,后来才发现,我,和泳文,和所有人一样,总是无能为力。泳文的尸体在这座小镇火化。我在医院的太平间看到她。看到她脸上因痛苦挣扎而扭曲的表情。她心有不甘。我清楚。她想要把她养大。她不仅仅想给她生命,她还想给她爱。如果不能,一点温暖也是可以的,可是她终究是知道,她亦是两手空空。所以她的死,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被矛盾击穿致死。我对护士说我要领养这个女人的孩子。那一时刻,我原谅了她,同时消磨了我对她所有的爱。
我相信爱,我要相信爱。可这相信能够带来什么。我在与她结婚四年之后的一个黄昏站在北方小镇的公路上,神情困顿。我只是希望,这爱,能够化为忍耐,最终归于恩慈,仅仅是对我所接纳的这个弱小的女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知道该记得些什么,遗忘些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我却以为我知道的很多。
我带着泳文的女儿回到上海。我在上海一直是一个小杂志社的编辑,收入微薄。为了更好的抚养这个小女孩,我决定开始写一部小说,来增加一些收入。而我所要写的,无非是泳文对我说过的关于她的事情。那些事情,也就是她的一生。
关于泳文的事情,我所知道的,都是她后来告诉我的。原本她对自己的过往只字不提,我也不需要她提及些什么。如果那是霉菌,扔掉是最好不过的了。可如果那是正在溃烂的伤口,即使是被淡忘,也终是要将她吞噬毁灭的。而关键的是,我不知该如何去医治。没有人会医治。她将最终死于这一处伤口。这是宿命所致,无法抵挡。
她对我所说的话,都是在一夜之间说出的。我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保留了什么,但我想,她把原本不能说的,难以启齿的都说了出来,而剩余的,只会是她最后离开我的原因。但我还是要把记下来,写出来,这样我就可以记得她。
而这写,异常的艰辛。我努力让自己忘掉我们所拥有的几年,我努力让林泳文变成一个代号,流于笔端。是的,如果要写出来,她就必须是一个代号,存于想象之中,与别的名字并无不同。而她的过往,也与别人的并无不同。
我躺在西安发往上海的列车上点点滴滴地回忆她所说的话,犹如抓住一丝线索,努力追寻一个人的背影。而她的爱,她的面容,如沉入水底,全然不见。
想起的第一个画面,是她离去的前一个夜晚,她在半夜里突然俯身亲吻我。她流泪了,一滴眼泪刚好砸进我的脖子里。那时我就有了预感。
一年之后,我躺在长途列车上。我想起这一个画面,并努力想起更多。
这是本该预见的,但我并无懊悔。
第二节 在西安
1
她对我提起的第一个形象,是十九年前西安车站里她父亲的形象。她说,她这一生,就是在记得一些形象,遗忘一些形象,错过一些形象,等待一些形象。而这个形象,却是烙印,从她的眼睛里生生进入,没有经历疼痛,却被搁置在心里,无法抹杀。
确切地说,那不是她的父亲,她真正的父亲,她只见过一面。在南方故乡的小镇里。他带走了她的母亲,从此,便带走了一切。泳文对他的印象,除了母亲珍藏的那一张合照里陈旧的形象,便是她看到的锐利的平头。
他对她说,你是否愿意离开双溪。她摇头。
他又说,如果你的母亲要离开双溪,你是否愿意和她一起走。
她用一个七岁女孩所能有的惊慌眼神拒绝了他。她什么都不知道,如果知道,她亦不会跟他走。她还太小,是孤立无援的弱小生命。并且很无知。
而她对那一个男人的印象,也只有西安车站里的那几个形象。仓仓促促,一闪而过。只是那个形象,却被留在生命里。及至枯萎。及至死去。
那一年她只有七岁。
她在双溪度过了七岁以前的日子。那是一个水乡。她光着脚站在门前的石板路上。下过了雨。她的脚就浸泡在雨水之中。她的脚,脚踝,脚趾,纤细玲珑,是一双没有长大的女孩的脚。即使是踩在水里,也是一些未知的乐趣。
南方水乡潮湿的天色。支离破碎的。她的头发被扎成粗大的辫子,垂在胸前背后。她就在门前走动。或是在石板路上,或是在拱桥上,不到远处,不与别人在一起。她的父亲常年在西安,即使是春节也无法回来。她记得他给自己寄回书和玩具。他只给母亲寄回一支酒红色的唇膏。
母亲是美丽的。她给泳文看自己年轻时的照片。有一次泳文便看到了那个男人。不是很英俊却很有锐气。旁边母亲的容颜如花盛开。
母亲对她什么都不说。那是一个安于天命却心存幻想的女人。即使她与不爱的男人结婚,生下另一个人的女儿。所以最后,她背弃了她的女儿离开了双溪。
泳文的外婆就是在那一年病逝的。
那一年泳文七岁。对于她的母亲,青春还没有被消蚀,重新开始还是来得及的。但对于泳文,生命却成了定局。
那在西安的车站。时间是一九八二年。泳文在那里记住了北方冬天苍茫的太阳。在泳文以后的日子里,那日的北方已然成为了一幅水粉画,只是在时光当中被抽离了色彩。
她的父亲。她还愿意这么叫他。她的父亲拉着她的手。
这个南方的女孩,眼神里是微微的畏惧。这是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地方,许多陌生的人。她跟着他走。她害怕自己在人群中轻易消失。
她问她的父亲,以后我们是不是要一直在这里。
父亲俯下身。是的。你的母亲,你的外婆,她们都离开你了,你只能在这里。
如果泳文属于南方的七年的记忆是一处空白,那么她属于北方的记忆,从这一瞬间开始,成为生命,成为血液,亦成为负罪。这上丝负罪,她从她父亲的眼神里体会得到。她的父亲在她的生命里始终是闪闪烁烁,避而不见的。她的母亲虽然在她的身边,但在这一点上,与她的父亲惊人地相似。年幼的泳文,很少得到关注,爱抚,拥抱。仅有的怜悯和施舍,也只是来自于她外婆的。
在车站的出口,泳文记得是这样一个地方。她第一眼看到北方的太阳,并把它留在记忆里。
她的父亲对她说,我们还要坐汽车回去。他说,我去买票,你在这里等我。
他蹲下来看着泳文,带着一个没落的中年男人的负罪眼神。他的手,仓促无力地在泳文的脸上抚摸了一下,很快收回。然后他转身离开。
他显然是说了谎。
那天他穿着一个灰蓝色的棉大衣,非常陈旧的颜色,以至于他的背影也是这一种颜色。仅有这一种颜色,与北方的天色出奇地接近,所以更容易被融化。
可惜它没有被融化,反而更加突兀地呈现出来。很多年过去了,那日的天色早已失去了颜色,而他的背影依旧如是,以至于车站,人群,汽车,城市,所有的景象都在他身边安静下来,灰暗起来,只剩下他的背影。
他的背影在车站里一闪而过,然后消失。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又一次抬头看见北方灰色的天空,以及纯真落拓的落日。黄昏了。天空中几只黑色的鸟飞过,低而迂回。那个时候,城市的鸟群还是随处可见的,泳文看着它们,如同在南方故乡看着从窗户里泻入的阳光,在眼前留下灼伤。
她伸手接住了几滴自己的眼泪。
看到那个女人是三分钟之后。或者比三分钟更短暂些。那是一个年轻妖艳的女子。她穿着暗红色的上衣,从她父亲消失的地方走过来。她一直在看着泳文。她走路的样子,弱不禁风的,所以泳文在看到她的时候,感觉那是一滴颤抖的血。
她不可能看不到她。她在逼近她。她涂着口红。那种颜色犹如情欲过后的创伤,亦带着一种倦怠。因为她从她父亲消失的地方走来,所以这一个形象,也就在泳文的眼界之中,一步步逼近,一步步放大,一步步清晰。
这是泳文记起的第二个形象。鲜红,及至凝为黑色,凝为恐惧。
她想不到她会走过来和她说话。她的声音细微宛转,但语调生硬,她说,你是林泳文吗。
泳文短促地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