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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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描-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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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自己沉堕下去的力量,已无可抵挡。
她与秦安在角落里光线最暗的那一张桌子旁坐下,他们面对面坐着却并不看着对方。她把手指搭在雕花的玻璃酒杯上,轻轻抚摸着那些光洁华美的纹路。那是一种极为寂寞而又旁若无人的姿势。
他说,我注意到你已经很久。你不是上海人。
是的。我不是。
你独自一人在这座城市谋生。我注意到了。你是独自一人。我没有见到你和别的什么人在一起,所以我觉得,你一定有过很不同寻常的经历。
她笑。她说。其实并没有什么。我只是为了遗忘一个人走到这里,又在这里害死两个人。一个是我爱的。一个是我爱的人所爱的。就是这样。在这座城市里,每天都有不同的离奇的事情发生,我这一些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他点头。他端起杯子把里面的酒喝掉,只剩下几块冰块。他说,把手伸过来。她便把手伸过去。他把冰块倒在她的手心里,并握住她的手。他说,这里我过去常常做的一件事。那一年我背叛了我生命当中第一个女子。我伤害了她。我便用这种方式来赎罪。
融化的冰水顺着手心的纹路流过。他问她,很冷吗,还是很痛。她摇头。她说,我的手现在是热的,非常热。我的手现在就要燃烧起来了。
他说,是的,是这样。他对她笑。他的笑容阴暗而邪气。你还是这样年轻,有时候我看到你,会很心痛,你本应该是一个孩子,不应该背负这么多的罪。
那你又怎样。你只比我大几岁。我们都是一类人。所以不要说同情我之类的话,我们都应当被同情,只是没有人看到罢了。
那我们就应该靠在一起,相互同情,相互取暖。
她轻蔑地笑了。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吗。如果一只鸟已经冻死了,你即使是生一堆火在它旁边,它也不会感到任何的温暖。
他说,其实我应该爱上你。
她说,其实我们应该一起去死。
她大笑起来。他也笑。她说,在这种地方,这样的两个人,最适合若无其事地谈论爱情。不是吗?
你不相信爱情?
不。我一直就浸泡在爱情之中。我一直在需索它,所以我不知道它是什么。
爱情什么也不是。我相信生命之中会有感情的,但我不能再去相信爱情。现在我只欣赏两种方式的爱。一种只有感情,没有欲望,非常纯洁。另一种只有肉欲,没有感情,混乱但是真实。
你只拥有第二种。
或许吧。
她抬起头看着他。她的眼睛明亮而清透。或者说,很放肆。她说,好久没有这样和一个人说过话。非常久。
在她死之后?
不。一直以来。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这是第一次。但我却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点头。他低头看看空了的酒杯,然后为自己点上一支烟。她便看着他悠闲自得地吸烟。他向空中吐出烟圈。他说,我的初恋是十六岁。
她说,十六岁时我已经失身。
他微笑。她比我大六岁。她是学校里来的实习教师,刚刚大学毕业。我请她看了一场电影。在请她看电影的时候我依然没有想过要爱上她。
那是一部悲情的文艺片,她看到结尾时突然哭了,她的一滴泪,从她的脸上滑落,掉在我的手指上。我便拥抱住了她。那是非常的自然而然,我连想都没有多想。
我明白。你不要再说下去。最珍贵的回忆,不要轻易地对别人说起,这是一条规则。
规则?
是的。你把它说出来,并不能得到你所想要的安慰。还是封存起来比较好。即使其中有罪恶,也会是财富。
所以你什么都不对我说。他说,那好,我们走吧。
去哪里?
他想了一下。跟我去我的公寓。
泳文没有回绝。她原本就清楚这一夜要发生的事。现在,她更中加确信。她低声问了一句,是不是你对每一个女孩都会这样。他似乎没有听到。或者,他故意听不到。他没有回答。
走出Romance的时候天开始下雨。是上海冬天冰冷的雨。虽然不大,却有足够的杀伤力。泳文穿一件肥大的黑毛衣,没有穿外套。她很冷。她感觉自己的骨头正在微微地颤抖,但她不动声色。她与秦安跳上一辆空荡荡的公共汽车。车里没有空调。她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她就侧脸看着打在窗户上的雨点。她想也许即将发生的事会让她与秦安之间变得更加陌生,更加无话可说,更加无法郑重其事地谈论一些话题,但他们又能各取所需,互不伤害。这样的关系,应该是安全的。
那一个被他遗留在北方城市的男人,应该希望她这么做。他们已经两年没有见面。她并不十分想念他。因为他的爱,此时刚好被淹没,被她对晓予的负罪淹没。她知道她无法赎罪,所以她努力让自己趋于万劫不复,以此来忽视他。
汽车路过华亭路时发生了一场车祸。一个小女孩横穿马路时被一辆飞驰的出租车撞倒了。泳文从后车窗看到她在马路上快乐地奔跑,随后便是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刺破那一夜的凄清夜景,直击她的心脏。公共汽车没有停下来,它从突然而至的混乱中驶出,并飞快地离开。泳文没有看到以后的事,她流泪了。
秦安伸出一只手挡住了她的眼睛。他说,你什么都不要看,什么都不要想。这样的事情每一刻都会发生,死亡是很寻常的事。你要学会冷酷无情,这也是一种规则。
她转过头去。她说,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是盲的。
那就好。他用手捧起她的脸。你的眼睛是经历过死亡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你是盲的。
他的手是热的,而她很冷。她说,可以抱一下我吗。他说,好,你闭上眼睛。他轻轻地抱住她。他的力量逐渐增大,却始终不强烈。这是一个取暖的姿势。他们因寒冷而相拥,不带任何感情。
这是泳文生命当中的第三的男人。他们相拥着走进他的房间,没有开灯。他把她的毛衣掀起来脱掉,里面是一件棉布衬衣。他把她所有的衣服撕扯下来,激烈地进入。他的身体那样陌生,并不是与玄清做爱时那一种幻想已久的感觉。只是她很冷,她不知如何才能让她自己暖和过来。她在寒冷时总想要一个拥抱,只是很少有人给过她,所以她总是在寒冷之中自己抱紧自己。
而这个男人覆盖着她的感觉就像是旅馆里的一条棉被,除了一种迟疑中的温暖,就再无其它。她已感觉不到她身体里的疼痛。那一种疼痛只有玄清能够给她。因为只有玄清能让她记得,并生生不忘。她在他进入她的那一刻,又看到了那一场充盈她已久的爱,疼痛中滋生的爱。
他终于退却了下来。他问她,你满意吗。她没有回答。她走过去把台灯打开,然后赤裸着身体坐在床头柜上。他点燃一支烟。他说,你的身体很美。
他说,你每天都站在脚手架上画广告画,辛苦吗。
辛苦也得做。我想要活下去。我就必须靠它来谋生,而且,我喜欢绘画,如果赚到足够的钱,我想继续学习绘画。我要自己画,画我的往事,我的记忆,我的幻觉,而不是把你画在图纸上的画再照搬到露天广告牌上。
他笑。有一份工作我想介绍你去。
她问,这份工作能挣到多少钱。
至少比你现在挣到的多。而且,要多得多。
她说,好。
他又笑。我还没有说那是怎样的工作,你就答应了。你是不是以为我在和你开玩笑。
不会。你不会用这种方式故作轻松。这我知道。你做这件事时一直很轻松、
那好,他说。我介绍给你的工作是我们学校里的人体模特。学校要在开学前招几个人体模特。因为要开设人体艺术课程。你愿意去吗?
有什么不愿意。我和你做爱,这表明我已不再在顾及廉耻,也正因为我和你做过爱,你才开口给我介绍这样一份工作,你知道我不会拒绝,至少,我不会对它表示惊讶或无法想象。
那就再简单不过了。
我相信你不是在补偿我。她说。
什么?他稍作惊讶。然后他说,我当然不是。我们之间互无亏欠,风月两清。在今晚这件事之前是这样,这件事发生之后依然如此。因为我们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我们彼此之间都没有需要承担的责任,我只是我们歇脚的地方。
你还会再往前走吗?她问他。
他微笑。不回答。他说,你愿意和我再做一次吗。
她摇头。
为什么?
她说,刚才和你做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所以不想和你做下去。只是来这里之前,我毫无意识,所以我来了。
他点头。我明白。我们在这一点上,或许始终是不同的。他摸出手表看了一下,说,现在是凌晨一点,你是选择留下来,还是离开。
她说,我想我应该走了。谢谢你给我的工作,以及今天晚上这一次情欲的释放,我把它禁锢了太久。非常感谢你。她对着灯光,缓慢地穿上衣服,然后理一下凌乱的头发,便起身告辞。
她走到楼下时抬头看一眼那一间亮着灯的房间。她抬头看的时候,灯突然灭了,她便释然。雨停了。而寒冷依旧在。用肉欲来维持的体温是暂时的。温暖只会在两具身体相接触的那一瞬间产生,然后,来自身体内部的寒冷又会涌上来,无法停止。她不知该如何让自己从里到外都温暖起来,永远都不知道。
7
春天到来的时候,泳文辞掉了广告公司的工作。她在那一年春天成为了上海美术学院的人体模特。和十几年前她的养母做的同样的工作。她们出卖着自己的身体谋生,实质上与妓女无异。只是这一种出卖,与艺术联系在了一起,与泳文所爱的绘画联系在了一起,她便觉得欣然。别人的看法,她向来是不顾及的。因为她所见到的这些人里面,没有她的亲人,爱人,朋友,仅有的,只是一个有过一夜情的搭挡。
她一件件地脱掉她的衣服,动作缓慢而又从容不迫。她知道这并没有什么。这是她的工作,她应该习以为常。画室中间有一把椅子,她要在上面一动不动地坐上四个小时,甚至更长。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泳文记得那一种漫长面艰辛的感觉。她可以准确地感觉流走的一分一秒。
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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