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长。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泳文记得那一种漫长面艰辛的感觉。她可以准确地感觉流走的一分一秒。
第一次来上课的男生很少,秦安是其中的一个。除了他,别的学生,不论男生还是女生,都在看着她的时候面带尴尬。泳文很坦然地坐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一些画画的人。她羡慕他们。她希望有一天她可以坐在下面看着某一个人画一幅素描,但此时,她坐在这个众人注目的地方,接受着聚集在她身上的一缕缕目光。她的身体,便完全地丧失了隐私。
画室里光线柔和,温度适宜。授课的老师是一个中年女子,有着非常好的气质和修养。她走过来问她冷不冷,并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在这里的这些人,他们对泳文表现出来的关照体贴看似单纯,却带着一种自以为是和怜悯。泳文淡漠地接受着这一切。
她闭上眼睛。她想起了十二岁时玄清给她画素描时的情景。那是在她父亲之后出现在她生命里一个犹为重要的形象。只要想起这一个形象,她就能感觉到那一日阳光照射在皮肤上的灼痛的感觉。那一日的阳光,使得这一个形象,明亮到了盲目。所以是绝望的。那一个没有能力交付爱的男子,用最简单的笔触,记录下了泳文身上所有的阴影。他画出了她的脸,便是画出了她的生命。
她又想起肖宁。她突然觉得他很可笑。他以为一个坐在顶楼观望天空的女子会像月光一样皎洁,即使是有一些寒冷。所以他爱她,温暖她,想把这束皎洁的月光变成一块干绉的白棉布。她想也许他现在已经重新恋爱,他对她会从恨转为淡忘,而她已在上海做着一些自甘沉堕的事。比如现在,她就在出卖着她的身体,出卖着他原以为可轻易拥有的身体。
我可以想象泳文赤身裸体坐在画室里度过四个小时的感觉。她说,她觉得时间是停止不动的,她不敢低头看表。其实也用不着去看。所有做过职业绘画模特的人都知道,几次之后,他们就可以拥有对时间的准确感觉。她不用看表也知道现在是几点几分。有时候她用回忆来打发那静止不动的四个小时,在她的童年与少年之间漫无目的地回忆。有时候她也去幻想,幻想爱情。幻想就如同一部电影,任意地展现。只是在时间结束时她对她的所思所想毫无记忆。
所幸的是,她的薪水很高。她拿着她出卖身体得到的钱到南京路上挥霍一空。她买一些明知不会穿的衣服和鞋子,然后把它们堆在家里。之后她买了一台电脑,整日整地在家里打游戏。
常买一些盗版的电影碟片放在电脑里看。深夜她独自一人看电影,那一种寂静荒凉的感觉让她害怕,所以她把音量开到很大,开到震耳欲聋的程度,直到邻居敲门提意见。一个人的生活总是混乱而毫无自制。她在看电影的时候给自己开一瓶啤酒,电影放完了,她也喝得烂醉。一些美国大片看过之后便不想再看第二遍。她反复看一些文艺片,看一些经典或颓废的爱情故事。但却没有一部,让她感觉这是属于自己的。
8
那一年泳文即将满二十岁。二十岁在法律上意味着可以结婚。所以她在二十岁即将到来的时候,带着一只手提箱搬到了秦安的公寓里。两个并不相爱的人,再一次为了取暖而走在一起,只是灵魂相隔甚远。
秦安的公寓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公寓,狭小而凌乱。泳文搬过来时买了一张铁丝折叠床,紧挨着秦安的单人床放着。他们相拥,但不做爱。他问她,为什么想和我同居。她说,我只是害怕被寂寞淹没。我们在一起,虽然更加孤独,但可以不寂寞。
他点头。他看见泳文手臂上那一些破碎的伤疤。他说,你一直以来都不快乐。一直以来。
岂止是不快乐。她说,我不想对你多做任何的说明。没有必要。
你有很多过往我不知道,但我猜到了。除了你爱的人,和因你而死的你理想中的人,还有很多。你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
你错了。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女子。我一生下来就十恶不赦。
他微笑。你觉得我们在一起能带来什么。
是啊,能带来什么。堕落,麻木,遗忘。除了伤害。
他有一次问她,你喜欢上海吗。她说喜欢。她说她喜欢它的醉生梦死,非常适合她。
他说,那你的意思就是,你依赖它,但并不热爱它。其实你和我一样。然后他说,我想离开它。
你想离开它。去哪里。如果 你想找一个地方逃避或是隐藏起来,那你可能无处可去。
你和我一起走。去青岛,去西藏,去内蒙。总是会找到一个可以去的地方的。任何城市的名字对我都不具有意义。我只想去一个安静的地方。
一个星期后,泳文目睹了这个男人的死亡。
她对我说,我记得玄清曾对我说,这世间有轮回存在。比如说,一个人的一些过往在停止之后重新开始,或者,在另一个年代的另一个人身上重临。我原先并不相信,可是自从秦安死之后,我逐渐意识到这一种轮回的存在。
那一天秦安带泳文到海边。他说那一处海滩是他与那个女子恋爱时常来的地方,只是泳文不明白他为什么想起带她来这里。他为什么要暴露自己的过往。其实一个人在选择了决然之后,就急于把在心里腐烂的东西都掏出来给一个不相干的人看。就像泳文对我说过的她的过往。
他们走到海边时天已经黑了。那是一个阴天。天黑下来没有星辰与月光。城市的繁华就像颜料,倾倒在宝蓝色的天色之中。这不是南方水乡潮湿的天色。这是上海。一座繁华盛世中不胜其哀的城市。泳文看到那一片天空时隐约有了预感。
他说,昨天我见到一个算命的老头,我问他一个灰心绝望的人能够找怎样的地方躺藏起来。
他说什么?
你想知道?
她说,如果可以有这样一个地方,我想带着我爱的人一起去。这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那好。你先闭上眼睛,一分钟之后再睁开。然后你就会看见那一个地方。或者我来告诉你。我去去就来。
泳文说,好。秦安便转身走了。
她并没有闭上眼睛。她一直看着他。他一步一步向海水中走去,没有回头。海边只有泳文一个人,没有别人知道这个男人的动作。泳文没有去阻止他,她只是站在那里静静观望。她认为自己做到了足够的冷酷无情。对于他,以及所有人。
男人的背影越来越小。他正在被海水淹没。一分钟后,他的背影终于消失。
男人的背影消失的那一瞬间,一道闪电直直地打到海里,然后是轰鸣的雷声。她知道他终于如愿以偿,走到了一个最为安静的地方。可惜,他并没有带走她。
远处,一艘货轮正在拖着高亢的汽笛声靠岸。下雨了。
泳文再一次回顾那一片黑暗汹涌的海。什么都没有。然后她离开了那里。她在心里轻轻与他告别。当然,她不爱他,所以他的死,已无法在她的心里掀起任何波澜。他的死不同于晓予的死。他的死在某一种意义上与她的养母的死相同。他们的死,犹如重生。泳文一直相信在宇宙当中存在另一个世间,死亡便是从这一个世间抵达另一个世间。而她并不愿意到那一个世间,并非她对这一个世间有太多眷恋,而是她担心那一个世间与这一个世间并无不同。她的疼痛过往会在那一个世间重新演绎。
9
秦安死之后泳文一个人住在他的公寓。那个公寓有他的气味这是一种陌生的气味。泳文突然希望她尽早结婚,结婚便可以有一个男人躺在身边朝夕相对,一直到死。而她又感觉自己无法适应除玄清之外的任何男人。她终究无法忘记对他的爱。只有他身上游离的气味,才正中她的所需。
她从晓予开始,尽力地爱一个人,以此来忽视对玄清的爱。秦安死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无人可爱,而她又不甘贫穷,这样玄清的爱又重新出现,那是她在父亲走后一无所有的时候得到的唯一的财富。
学院里开始有遥言传出。泳文终于决定离开。她辞掉美术学院里那一份不堪的工作。这一份工作维持了四个月。如果不是别无选择,她不会去做这样的工作。而她做这一份工作的事,亦不会对玄清说。
她收拾东西离开时,发现了一张照片。是秦安和一个女子的合照。那时的秦安还是一个英俊而调皮的少年,身边那一个女子,脸上带着南方女子特有的温顺柔和。泳文想如果她一直留在双溪,也会拥有这样一张温顺柔和的脸。而她现在越来越像一个独立冷漠的北方女子,而且身上混杂着一些暧昧不明的东西。照片上的两个人脸上都是阳光明媚的。他们站在衡山路的香樟花园。他们在恋爱。他们微笑地拍下了这一张照片。可惜一张照片无法留下那一些美好的时光。别离,伤害和死亡都在按照预定的方式一一与他们的爱情会面。便她相信秦安死去并不是因为他爱她的缘故。他只是厌倦。美好时光的飞离让他为自己的厌倦找到了合适的理由。所以他便心无挂碍地死去了。
她带走的东西很少,只有三年以前来上海时带的那些东西,用一个小的背包就可以放下。在火车站大厅时她就像一个放假后独自出行的女大学生。车站大厅里确实有很多这样的大学生,背一个简洁的背包,穿牛仔裤和登山鞋。她们是这座城市里快乐而明媚的群体。如果那一场意外不发生,晓予也会是她们当中的一个。
泳文这一次去的地方是西安。那座北方城市里有她的疼痛过往,以及她黑暗繁华的爱。她原本要远离它,但现在又要回归到那里。她看清了她的欲望。那一种欲望自童年时埋入她的心脏,几经繁盛和枯萎,又伸展出枝叶。它牵引着她。她不知这一次回去要面对怎样的局面。玄清应该还记得她,但他应该不愿再去爱她。他会有他稳定的生活,但她还是要回去,回去与他纠缠。
去西安的列车下午发车。进站广播响起之后她走到公用电话旁,想要拔通那一个埋藏在心里已久的号码。但她拿起话筒后又把它放下。她害怕现在就知道结局。无论如何,玄清不会欢迎她来。他会阻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