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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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描-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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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不到她会走过来和她说话。她的声音细微宛转,但语调生硬,她说,你是林泳文吗。
泳文短促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她说,你父亲已经把你交给我了。今后你就跟我一起生活。她停顿了一下。我会尽量对你好。
她把泳文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手心里用力摩擦。你的手真很冷。她对着泳文微笑。但那一种笑容,非常虚假。泳文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她说,为什么。
后来泳文对我说,我用三分钟等待父亲回来。而那三分钟,如此漫长,我虽然懵懂无知,但却早有了预感。父亲离开我,是因为我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他从始至终都知道。所以那三分钟,我一个人站在车站,仿佛一生就要如此过去。
玄清告诉泳文,那或许是宿命轮回的起点,也可以说是终点。但是那里的泳文不相信宿命。她说,生命如此蔓延,只会通往一个又一个的彼岸,永远不会回来。除非有人接替她。
那一个人应该就是泳文的女儿。她在她出生的那一刻起,明白了玄清的话,亦明白了她父亲的选择。
2
那一个女人很年轻。只有二十岁。或许她以为抚养一个孩子和收养一只小猫一样容易,或许她是想亲眼看着泳文被自己残害毁灭。或许她只是孤独。也或许,她疲倦了。她的疲倦,没有经历任何过程。没有经历婚姻,诺言,伤害,直接从二十岁跃进到三十岁,再到四十岁,所以她收养了这个被遗弃的小女孩。她收养这个女孩不需要对任何的人,做出任何的说明。包括泳文自己。
但她是个美丽的女子,她并非因为妖艳或者年轻而美丽。这一种美丽,与生俱来,摄人心魄。如果那是一个男人,他可以轻易地被她吸引。她每天穿着颜色艳丽的衣服出门。通常那是红色。酒红,暗红,玫瑰红,桃红。那一些红色或者因为颓败,或者因为陈旧,总是呈现出干涸的血的样子。与那是她在车站的形象密不可分。
她应该有情人,不带感情的情人。从她情欲迷乱的脸上可以看出来。她一般不带情人回来。只是偶尔。他们的关系紧张生分。也许因为那是在白天,情欲没有爆发出来,感情又不在极端金属演唱中加入如天使般清澈的女主音存在。而且,那是在泳文的面前。在一个陌生的小女孩面前。她也许是靠一些情人活着,或者,用一个情人来养活另一个情人。满足她的肉欲,消蚀她的感情。
她也是贫穷的。在经济上,在精神上。她两手空空,无法自立。她住在一座筒子楼里。那栋楼,肮脏破旧,下水道经常积水,几户人家共用一个厨房,黑暗逼仄的楼道里长满苔藓,角落里有随手扔下的果核,废报纸,烟盒,一到夏天便散发出霉味,成群的苍蝇逡巡不去。
泳文七岁以后的童年,少年,都在这栋楼房里度过,但她却无法对它留下印象。一栋楼,她在里面穿梭,过住。她触摸过它的墙壁,她甚至曾靠在一面,被一个男人亲吻。当然,这只是以后的事。
那个女人把她带到这栋楼里,给她食物,衣服,并供她上学。但从始至终,她对于泳文,只是一个陌生人,没有语言的陌生人,年幼的泳文深知这样的生活,如同漂浮在水面的木筏,随时都有可颠覆,必须小心谨慎才可以长久下去。所以泳文在那一年里学会了不动声色。不动声色,就是不要求,不表达,不倾诉,不挑剔,对于物质,对于感情。这一种不动声色,就是活下去的素养。
这个女人给泳文提供的不足六平方米的小屋,泳文倒是记得的。她睡的那一张床,她也是记得的。相反,她忘记了在双溪居住的天井,忘记了她与母亲一起睡过的那张垂着白色纱帐的大铁床。她亦忘记了她的母亲。就像她记得了她的父亲。
那一间房子,应该是那个女人的父母留下的,狭窄昏暗。只是那一张床,摆放在窗户旁边,泳文躺在上面不用起身便可以看到窗外。
窗外应该是一所学校的操场。至于是什么学校,她不知道。她从未进入过那个校园,只是一直在暗自观望它,观望它的植物,它的鸟群,还有里面的孩子们。
它的植物,只是一些高大的白杨树。这样的植物在故乡并不多见。树干粗壮笔直,枝叶干净利落,就像北方人看人的眼神,直截了当,没有任何宛转的成份。这与父亲的眼神极为不同。父亲的眼神一直是暗而闪烁的负罪,泳文无法从里面摄取到力量。他的眼神最终是熄灭了。最终,他只留给泳文一个背影的颜色。他的气味,微笑,抚摸,就这样消失于这暗与负罪中。
泳文观望过的操场,是一种明亮的形象。而那一个无法道出姓名的女子,是一种黑暗的腐化的形象,泳文对那一段时间的记忆,就成为了摸棱两可。她说即使她日后知晓人事,也无法看透这一段记忆。那里面包含着失落的,被反复揉搓的时间。她不知道她可以用什么样的方式把它弥补回来。
在她遇到苏玄清前,她以为可以用爱弥补回这一段时间。后来她才知道,爱滋生于阴影之中。什么都无法带来,什么都无法照亮。而她那一段时间,也只能任其遗失消灭。
关于泳文在西安的岁月,我本想记下很多,后来我才发现,她什么都么没有对我说,她只是在反复地提起几个人。她在西安的岁月,除了独自一人,除了回忆,除了恐惧,也只与这几个人有关。这几个人,是随时可以让泳文想到死亡的人,是泳文对其深爱而深感绝望的人。绝望从回忆中生出,弥漫在空气里,那就是她的全部。
关于那一个女人,泳文还是要提到她。她是漫长时间里与泳文相处的唯一的人。她给泳文提供食物。仅此而已。她从不过问泳文的成绩,感情。并且她没有语言。她与泳文之间,只进行一些简单的对话。比如说,你吃饱了吗。你冷不冷。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说。她在深夜里独自在阳台上吹埙,她只吹一首曲子,一首《阳关三叠》,泳文记得那种声音,沉闷厚重,如同石块一样重重地打过来。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丝线反复缠绕,在挣扎的跳动中被撕裂。她想大声喊出来,然而她却听到了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喘气声,又像是在哭泣,最终转为压抑地喊,喊不出声,但心脏里爆发的声音却直直地传入泳文的耳朵。她咬住牙。有一瞬间,她以为她会杀了自己。
3
她第一次带男人回来,是在泳文十一岁的时候。在这以前,她只是不定时地在外面过夜。她做这一切,从不向泳文说明原因。而她做这一切,也在此深感无能为力。
泳文记得那一夜,房间里的声音一直很吵。他们在做爱之后发生了争执。她向他吼叫,她说他骗了她,他根本不爱她。然后她大声地哭泣。那个男从始终默不出声。只有她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喊叫。突然之间,屋子里传出了暖水瓶激烈破碎的声音。突然之间,她不出声了。泳文在突然之间出现的沉静中感到惊恐不安。她披上衣服,向那一个房门走去。
门就是在那一瞬间被猛地打开了,泳文看到她赤身裸体地站在那里。那个男人坐在床上,他在慢条斯里地穿衣服。
她的眼睛红肿。她盯着她看了一分钟,仿佛发现了一个新的仇人。她抓住她头发,把她往房间里拖。她的脸便被她压在床上。她掐她,她说,你的眼睛是肮脏的,你对我说,你什么都没有看见,你什么都看不见。她无法说话。她什么都不敢说,她只是在用力地把脸往另一侧偏,好让她呼吸到空气,而不是床单上精液和肉欲混合的腥臭气味。
那个男人扣上最后一粒扣子,然后走过去,抓住女子的手腕,狠狠地打了她一记耳光。
那一个男人就是苏玄清。
4
在遇到苏玄清以前,泳文以为她缺乏的只是爱。只要能得到爱,就可以弥补回她所缺失的全部感情。直到她发现她爱上了他,她才知道,她的爱,只不过是她浓烈稀薄的幻觉,是痛的衍生。
苏玄清与她所见过的那个女人的情人都不同。他是美术学院的学生,他比她还年轻。许多男人和她在一起,都是为了满足欲望。但泳文相信,他不是这样的。就像那个女人。他们都只是自甘沉堕。
在筒子楼阴暗肮脏的楼梯过道里,她经常看到他。上学,放学。她出现在过道里,与她擦身而过,有时他对她寒暄几句,有时他什么都不对她说。如果他主动开口对她说话,她也会微笑地回应他。她说,你好呀。如果他不说话,她也只是把脸偏向一边,然后从他身边走过。她并不感激这个男人。她知道,那个容颜盛放而感情颓丧的女子无条件地给她提供她所需的物质。所以她打她是应该的。她向她发泄也是无可厚非的。即使她没有犯错。她们的关系,与母女的关系远远不同。她没有义务,所以她可以要回补偿。她要她的生命也可以。因为她所给她的,就是活着。即使是艰辛而不堪地活着。
她在楼梯过道里与她的男人擦身而过。他对他们之间的事,一般是绝口不提的。因为那是耻辱。尤其是站在一个纯洁无知的女孩面前,这样的耻辱更加无地自容。只有一次,他好像对她说,那个女人要求与他结婚。她要求他一毕业就与她结婚。这一点,泳文早已想到了。他们的关系出奇地长久。他频繁地来看她,并对她为所欲为。像她这样的女人,除了身体,再无其它。她以为她一文不值。她的青春会衰退下去,她的身体最终将什么也不是。在她明白这一点时,她便向这个二十岁的美术学院的学生索要婚姻。
他的头发很长,且凌乱。他的衣服上常有颜料附着。而他的眼睛,在看着泳文时尚有温情。一但看到她,便转为残酷,转为无动于衷。他即使对她有感情,那也只会是恨。他即使愿意和她结婚,那也只会是为了一点一点地报复她,杀死她。她该死。对于任何男人,她都该死。唯独对于泳文,她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不过,他什么都没有向她承诺过。他对她始终是残酷的,无动于衷的。
5
泳文十二岁的时候,他和女人的关系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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