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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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描-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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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过后才发现你做的这一切都是有悖于天命的,你会如何。
郁烟。泳文制止住她的话。你不要再和我讨论这个问题了。我就要走了,你能开心一点吗。我记得我刚刚遇见你时,你很喜欢笑,我问你为什么总是笑,你回答说,我不笑,难道我应该哭。现在你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呢?
因为现在,我本应该去哭。但我记得我还没有在你面前流过眼泪,所以我不能哭,我只能这样,看着你离开,然后告诉自己。她走了。
泳文又拥抱她。你忘掉我吧。
你还会回来吗?
我想不会。
如果有一天你真真正正地从往事中淡出了,你也不会回来?
那只是以后的事。我不想给你任何承诺。
你做得对。不要给我任何承诺。不要给我任何幻想的机会,决绝一些会更好。郁烟说。来,再看看你的城市,你就要见不到它了。
泳文和郁烟走到候机大厅的落地窗前。外面是宽阔平直的公路和绿油油的麦田,已经长得很茁壮。她说,这一片地方,是我以前没有见过的,无论在哪个城市,这种景象都会有。没有看的必要了。
其实你油画里的车站,也是每个城市都有过的地方。但你还是要记下它。
这里有很多不同。郁烟,我现在不会对你做太多说明。如果你想知道,玄清会告诉你。
好。郁烟转过头看着她。记得我的话,如果你回来,我会把这座城市里属于你的所有东西还给你。包括你的往事,你的爱,和你的男人。
我会记得。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你能放心就好。泳文低头看看表。还有十五分钟我就要登机了。你要说的,都说完了吧。不要留着遗憾。
嗯,说完了。郁烟看看泳文。你让我先走好吗。让我先离开你。
为什么。
我还是不想看着你离开。我宁愿让你看着我离开。
只要你不觉得难过,怎样都可以。
那好,我先走了。郁烟对泳文挥挥手,然后转身离开。候机大厅里人来人往,郁烟瘦弱的身体混在人群中很快消失。泳文注视着她的背影,直至确信她已离开。她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提着行李走向安检。
她对自己说,反正都是要告别的。玄清和郁烟,这两个人无论如何她都要与他们告别,所以同时与这两个人告别会更好一些。
只要能放开往事,她就可以回来。如果她能放开往事,这座城市,就不再是她注视着她父亲离开的城市,就不再是她与一个男人纠缠过的城市,就不再是她决意离开却又时时惦念的城市。它就不再会承载那么多的痛和罪。它就只是一座城市,并趋于一座空城。
飞机拔地而起的时候,她趴在窗户上俯视这坐城市。这是她第一次这样遥远而完整地观望它。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每一座楼,第一条街,以及环绕着它的田野和山脉。它们离她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苍茫的天色中。它所蕴含着的爱与罪,全然不见。
她终于让自己流下泪来。

回到上海一个星期后,泳文接到了玄清打来的电话。他说,泳文,我要和郁烟结婚了。
她说,这是你第一次接受我的安排,我很高兴。
他说,她和你很像,有时候我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你,但她又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让我觉得安全,然后我就明白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泳文,你是不是经历过很多事。
还好。其实我在你那里所经历的,对于我的一生,已经是足够了。
他在那一边静默了许久,然后他说,泳文,你也该休息一下了,找一个待你好的人嫁给他。其实你一直就需要那样生活,如果你没有遇到我,也许你现在已经是很幸福了。
我会的。她说,玄清,你真的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能给我我想要的爱呢。
抱歉。有些事情,你确实没有必要知道。
我只是想知道,我在一开始,到底是错在了哪儿。
他不说话。泳文在电话里听到他好象是哭了,然后他挂断了电话。
泳文颓然放下电话。她站在她狭小凌乱的公寓里,面对着窗户。她想她与这个男人的告别什么时候才算完结,他什么时候才可以像她的父亲一样消失,只是在她的心里留下一个不灭的形象。只有告别,才可以记得。这是她在七岁时就明白了的道理,可是现在,她却无法与他真真正正地告别。
她推开窗户,把背枕在窗框上,然后一点一点地仰下头去。她看见大群的鸟在街道狭窄的上空飞行。或许是因为眩晕,她感觉那些鸟都在向自己俯冲过来,带着一种绝望的激情。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她的眼泪掉落在大风中。然后她对着它们笑了。
那是玄清最后一次给泳文打电话。他们很快失去了消息。泳文知道他们在以一种最为平静的方式一起淡出,这样的结局,对于一个人,或是一场生命,都是完美的。泳文又重新开始她独自一人的生活。因为对于玄清的释然,她不再感到孤独和恐惧,亦不再故意沉堕。她终于明白,一个人在决意放弃掉一切过往和幻觉之后,更容易快乐,但又永远不会非常快乐。
只是有一天夜里,她又看见了她的父亲。在这以前,她已经很少在梦里看见他了。他回过头来对她说,我知道你不快乐,我知道你还在记得我,但我还是不会告诉你我为什么离开你。因为这世间有很多东西,你不必知道它究竟是为什么,你只需要接受它给你带来的结果。你要记得我的这句话。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走了。然后泳文醒了。她坐起来看着地上游移的月光,突然感觉她对一些事情已有了理解。
其实她永远都无法知道她的父亲为什么离弃她,玄清为什么在二十岁时就自甘沉堕,她的养母为什么赤身裸体地跳楼自杀。但她却知道了,这些事情,都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玄机,都与一种力量暗自相通。这种力量,可能就是业力。
泳文说,她终于明白,她离开他,虽然丧失掉她的爱欲,却可以远离她的业力。为此,这也是值得的。

泳文回到上海之后,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头枕在窗框上,慢慢地仰下去,然后观望俯冲下来的鸟。那些鸟,如同她停止下来的情欲,从很高的地方降落,隐藏。她在眩晕的时候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停顿了下来,只剩下那些鸟。
这是一个寂寞的姿势。只是因为她已经结了一切沧桑,成为一个平淡的女子,所以这一个姿势,便不带有任何欲望,只如同抚摸。它抚摸过她的心脏,把那里面的裂缝一点点的抹平,填补进去一些宁静的时光,然后把她的往事完全地封存在心脏里面,不再与她的现世交会。
房间里还有郁烟的气味,有她们在一起抽烟,酗酒之后留下的气味,但是她已经很少想起她。两个女子在一起相互需索,相互怜惜,本不应该有太多爱,可是郁烟偏偏在感情这一方面犯了规,所以她们就只能分开。她给泳文留下了她的往事,泳文便把自己的爱人交付给她,这样的收场,也算是完美。泳文亦让她带走了她的亏欠和无法担当,而余下的,也只是孤独。
孤独让泳文神情更加疏离淡漠。在这一种神情之下,我可以看得到其中隐藏着的荒凉而丰盛的往事,它们表现在她的脸上,便只是眼睛里若隐若现的黑暗洞穴,足以吞没掉一切。这样的女子,走在人群之中,要么被冷落,要么就被一些人识别出来,但始终不会被同化。
就是在那一个时期,我认识了泳文。
那是泳文回到上海的第二年春天。为了谋生,那时的她,辗转于一家又一家的小杂志社拍封面照片。我就是其中一家小杂志社的编辑。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我与泳文的相识,在人潮涌动的上海,只是每天都要发生千百次的寻常小事,亦没有过任何的征兆。这样的相识,从无论哪一种意义上讲都会是平淡生活的开始,看不出一点劫难。可这偏偏就是一场劫难,在毫无迹象之中,猝不及防地爆发。
只是那时,我还没有丝毫的意识。
当时她拍完照片坐着电梯离开,我匆匆进入电梯,就这样我看见了她。我虽不是一个锐利或没落的人,但在那一瞬间,我就是识别出了她。我识别出她与别的女子有很多不同。
那天她穿的是一条有很多破洞的牛仔裤,一件宽松的格子布衬衣。电梯里有很多人,她站在那里,一下子便可以与旁边那些穿套装和高跟鞋妆容精美的女子区别开来。而她又站在写字楼的电梯里,便显得和这种环境格格不入。所以那一天,她在我的眼睛里,是以一种突兀的形象出现,那个形象在我眼中定格,瞬间便注入了生命当中。
我走过去递一张名片给她,我说,你好,我是筱延生,下班之后可不可以请你一起吃饭。
她把我的名片塞在牛仔裤口袋里,然后说,可以。
我更加确信了我对她的感觉。她确实是与她们截然不同。如果换作是一个穿套装和高跟鞋妆容精美的女子,她们必然会不失教养地拒绝我。可是面前这个陌生的女子,她没有任何表情地说可以,然后不再说话。她亦是一个沉着的女子。
我和当年的肖宁一样,看到她,以为看到一处美丽而未知的风景,便毫不犹豫地探身进去,企图领略这一种未知的风景。谁知那竟是黑暗的洞穴。
我们那天去的是衡山路的一家西餐厅。我点了三文鱼和牛排。食物端上来后,她一言不发,只是闷头吃东西。她吃东西的样子,就像一个孩子,有着单纯而又不加掩饰的欲望。我饶有趣味地看她把她的食物吃完,然后我说,你可不可以考虑嫁给我。
她微微地侧过头,微笑,但不说话。然后我笑着对她说,对不起,我只是开个玩笑。
我以为她会问我为什么要递给她一张名片然后请她吃饭,又问这样一个问题。但是她没有。她仿佛对她周围的一切毫无兴趣,只是默默地旁观,并不加入自己的想法。只有一个心灰意冷的女子才会这样。
那一天她给我留了一个电话号码之后匆匆离开。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对我说太多的话。只是我对她说,我很希望和她做个朋友,如果有需要的,随时可以找我。因为当时我隐约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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