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还那么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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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还那么远吗-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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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一直居住在雪山上的菡萏遇到了她一生之中最不能逃离的男人,她像他的猎物一样被他擒在了手里。菡萏自幼无父无母,从小就和山洞里的一窝白狐狸生活在一起,她从来没有下过山,几乎没有接触过人群,那个时候的菡萏尚不懂人类的语言,只能发出一些简单的欢笑,她靠食用山上的雪蚕和雪莲花,饮用冰川水存活下来,也因此她出落得轻灵美丽,肌肤晶莹笑靥绵薄眉目如画,她穿的衣服也是小白狐从山下叼回来的柚叶制作的,有时候她自己会用雪蚕的丝给自己做一件衣裳,那衣裳几乎薄地透明,轻轻的罩在她纤薄瘦弱的身体上,她对着冰碛湖里水为自己梳洗打扮,常常会独自迷恋自己清秀的脸庞和乌黑的长头发,它们泄在她的背部和肩膀上,使她看起来是那样楚楚动人。但是那一年的雪下得特别大,纵使雪山上惯常的冷她能够抵御并且平安的度过去,可是这一年她却觉得她已经不能适应这样的天气了,雪花覆盖了她的肩膀和胸脯,她开始将自己缩在冰碛湖旁边的冰槽里,那个时时跟随着她,与她为伴的小白狐因为心疼她,便跑下山去为她寻找人类的衣服,可是小白狐刚刚跑到云杉树林里,就被一只飞来的利煎射中了小腿,它吓坏了,赶紧往雪山上跑回去,而那个男人就骑着马向它一路猛追过去了。
直到他发现了她。
他见到她的时候她正躲在槽谷里瑟瑟发抖,小白狐猛地藏到她的身后去。他于是跳下马,放下背后的弓箭,上前将她从槽谷中抱出来,他发现她和雪花一样轻飘飘的,浑身都是冷冰冰的。他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裹住她,并俯下头来亲吻她发白的嘴唇。她那一刻感觉到他的温暖,是从未有过的,她起先的害怕都不翼而飞了,那样像羽毛一样的温暖使她贪恋和悸颤,她缩在他怀中是他天生的尤物。他觉得她就是雪山赐给他的礼物,尤其是看见她嚼食雪莲的时候,他就更坚定了他的想法,她就是雪山上的一朵罕见的雪莲花,是那么珍稀的宝贝,他于是叫她菡萏,菡萏,多么好听的一个名字,它是莲花的另外一个叫法,叫起来的时候像一团绵软的云飘出去。
他从此滞留在雪山上,与她日日缠绵,相互填充着彼此。他开始教她喊他的名字:远,远……菡萏用心的咀嚼着这个字,它是一颗昂贵的珍珠,一件暖融融的衾衣,是蒙在她脸上的一层霜露,是在她舌尖缓缓融化的一小片雪花。她记住了这个名字,因为这是她最心爱的男人的名字啊!
而现在就可以回到那把古筝的话题上来了。菡萏因为不会语言,他很难与她交流,尽管她常常很柔顺的贴在他面前使他怜爱,终于他还是决定为她做点什么,于是这把古筝就诞生了,他砍来树木,扯了几根韧性很好的马尾毛,经过三天三夜的削割打造,就完成了这把古筝。她常常在湖边为他弹奏,他便能从那样优美的弦音里听出她对他的需要,她绵绵长长的爱。
蓝天,绵延的雪峰,清澈的湖泊,以及她美丽的笑容都像一个永远也做不完的好梦。他以为他再也不会离开她,不会离开这个诱人的天地,直到山下传来他父亲病势的噩耗,他连夜骑马赶了回去。
回到村子里,他顺利的继承了父亲首领的位置,村子里越来越多的事物纠缠着他使他分身乏术,直到第二年秋暮冬初的时候他再次上山去。他到雪山上的山洞里没有找到菡萏,他慌了,雪山上的雪下得特别大,呼啸的寒风使他寸步难行。他本来是循着白狐狸落在雪地上的脚印去找她的,可是雪太大了,不一下就覆盖了那些小脚印。雪蒙住了他的双眼,他听到隆隆的声音,久居这里的他知道山顶上的雪一定在不断的往下滑,雪崩,他立即就想到了这个词,他大声叫喊菡萏的名字,可是一场灾难还是降临了———
菡萏抱着她心爱的古筝从山上回来,带着她的小白狐,她手里捏着一支雪莲花,这枝雪莲花是多么不容易才找到的,山上的雪莲越来越少了,仿佛还有人也在找寻雪莲花,她发现了那些脚印,在山谷中的一朵被摘去的雪莲旁边,再加上她现在行动这样不方便,她能得到的食物就更少了,终于她还是拖着蹒跚的脚步从山上回到洞里来,可是到了洞门口她忽然听到洞里有人讲话的声音,她不敢回到洞里去,她害怕洞里的人看到她,她知道自己此时的样子一定十分丑陋,滚圆滚圆的大肚子,脸上生出那么多褐色的雀斑,她已经很久没有梳洗整理自己了,她是如此的邋遢和不堪。于是,她退到洞旁边靠着一块大岩石坐下去,将古筝放到身旁,她感觉到岩石在震动,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快,这震动捣进她的肚子里,仿佛有一根针刺穿了她,她咬着嘴唇使自己不要叫出声音来,白狐狸在她身边焦急的转来转去,她艰难的伸出手摸一摸小白狐的头,虚弱的说:“小白放心,我不会死的。”然后孩子就诞生了,她看到了双腿间那个小小的血淋淋的孩子,不免惊愕。她把孩子揽到怀里,忽然扬起睫毛,无力而又满足的笑起来,因为他听到了萧萧的马蹄,越来越近的声音。
“远,你终于回来了呵!”
在雪崩到来之前,她将孩子塞进了她怀中的衣服里,让大块大块的雪从她的背上滚过去。
我在那一刹那看到她的眼泪飞入乱花丛中。往事是两片沉重的石磨,碾碎回头看的那一道惨白目光。看到她哭,我的心忽然就疼起来了,她从来都是笑脸迎人,那么多人将她当做圣女,对她顶礼膜拜,却从来没有人知道她那些辛酸的故事,从山上下来之前,她就像海蚌一样将那些故事渗进自己柔软的肉腺里,它们是最粗糙的沙子磨疼了她,最终却凝结成为璀璨的珍珠。
“那个孩子就是姮姮?”我问。
“是的!”
“那么你又是谁?”
“我是菡萏。”
我摇摇头,狐疑的说:“你不是菡萏,你一定还有家,你不可能就是雪山上的一个平白无故的人。”
“你认为呢?”她走到我面前,将我细细的看着,“你认为我还能从哪里来呢?”
“我不知道,你的一生都像一个迷。”
“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一个迷。”她笑着说:“但是再难解的迷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说着,她忽然用手移开她那件雪白的蚕丝衣襟,一点一点的拉下来,我在她的胸口正中央,看到了一颗黑色的痣,绿豆一般大小。
我倒抽一口气,向后退去。惊恐像无数条闪电在我心里飞掣,我的眼睛一刻也不能离开那颗痣,它竟和我胸口的痣长在同一个地方,并且是同样的形状,这太匪夷所思了。
“我花了整整八年的时间才弄清楚自己的身世!”她缓慢的说:“原来我出世的那一天家里发生了一场大火,父亲将我从火里抱出来再回去救母亲的时候,他和母亲都被大火烧死了,而我则被一只白狐狸叼到了雪山上去。”
我好不容易才看向她,看着她的眼睛,那水一样清澈的眼睛,那双不会说谎的眼睛,我想我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在那一瞬,我痴痴的说:“被父亲抱出来不只有你,还有我!”
我拉开自己的衣襟,虽然那颗痣被烙铁烙过之后已经惨不忍睹,但它曾经的确就在胸口正中央,绿豆一样大小。它告诉我,原来它真的是一个很有来头,很有用的记号呢!
她咬住嘴唇,咬得紧紧的,她颤抖着。
“碧落,为什么我们会这样?”
我将她拥进怀里,泪水在这一刻滚落下来,我发现已经有很久没有哭泣了,好像到了这个地方眼泪对于我来说就已经是很微不足道的东西,只有此时拥着一个亲人,是的,是亲人,是我在这个世界里最亲的亲人,我在她的耳边幽幽的说:“菡萏,你太冷了!”
她讪笑,仿佛自我嘲讽一般的说:“因为我身体里蓄了太多的冰水了,这么多年来我都靠那些冰川水存活下来,与其说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倒不如说我根本就是一块冰塑起来的没有生命的物体——”
她忽然愣了一下,身体一僵,她喃喃的喊:“姮姮?”
我赶紧回头去看,是姮姮,她就站在小溪旁边,在另一块石头上,疾恶如仇般的看着我们。
我们三个人就这样对峙了片刻,她忽然冲我们吼出一句,我讨厌你们,讨厌你们!说着她将那枚我送给她的硬币猛地往我身上一扔,敲在我的锁骨上,这撞击竟是如此沉重,金属的光泽刺痛了眼睛,它溅向身旁的溪水里,咚,水卷着泡末立刻淹没它。
她再看我们一眼,拔腿就跑,像急于摆脱什么一样。
“她会恨我的,我知道,一早就知道!”菡萏嗫嚅着,失神的看着姮姮跑开去的背影,泪水又一次蒙上她的眼睛。
34
    再回到小木屋的时候,小鱼正坐在船弦上吹口琴,仿佛已经有很久没有看到他这样漫无目的深深沉浸的样子了,使我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因为我听出了这个曲子正是余佳以前常常吹的那一支,低郁的调子。走到他身边,静静的聆听了片刻,一片紫色的云光笼罩了我们的小木屋,草地也呈现出绯红色,一夜之间,篱笆里的植物又茂盛了许多,我想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热热闹闹的生长起来,可是还要多久呢?我们还能看见么?
“如果时间再多一点,希望我们还可以在篱笆里喂一群小鸡,如果时间再多一点,便可以再捉几只兔子回来养在葡萄藤下面荫凉的地方,如果时间还能多一点,我想看到葡萄藤攀到房顶上去,还想栽更多的野菊花在院子里,还想,还想酿几坛红酒,还想——”
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口琴掉到了地上去,他并没有扭过头来看我,只是把眼睛紧紧的辛苦的闭着。
“小鱼,你后悔么?”我问,像当初问余佳那样问他。
“后悔什么?”
“你这样带我逃走,你就已经与你的父亲为敌了。”
“如果我不这样做——”他抬起头来看我,眼睛里有一些血丝蔓延着,他猛地一咬牙说:“如果我不这样做,我就与自己为敌了!”
“小鱼!”我喊他一声,泪水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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