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自那遥远的地方》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我们来自那遥远的地方- 第1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但是,我们命中注定的不平静早就已经开始了。只是我们自己蒙在鼓里罢了。现在,回过头去看看。其实,自当父亲决定从政府辞职并带我们回到镇上之后,我们就应该预感到这不幸要到来了。每种不幸到来都会有一个过程,尽管一个人有时候也会对生活表示担忧,但那只是表面现象。正因为这种原因,回归故乡之初,虽然有着一种淡淡的哀愁,但我对生活基本上还是相当满意的。而结果呢,我们却一一都让那些貌似平静的假象给骗过了。生活注定有很多起伏。可是,又有谁事先知道在这简单而又貌似平静的生活背后到底隐藏着些什么呢?
站在船头的我静静地想着。如今生活已经无法正常地进行下去,我们不得不选择用离家远走来对待无奈的现实。当刚刚想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还以为这种逃离是被动的,是一种无意识的选择。但是,当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进一步深入分析时才知道,这被动虽然是无奈的,但它也是一种必然。在悲哀与不幸面前,一个人往往显得像是一个无奈而又无助的孩子。也就是说,既然痛苦命中注定的,那就说明人们无路可逃。这样一来,倒使得我又弄不明白了:既然无路可逃,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远走他乡呢?
我想了又想,才为它找到了答案。我为它找到的答案是这样的:不管面对多大的困难一个人总不应该放弃进行尝试的努力。也许,困难是可以避开的。也就是说,一个人在困难面前要有勇气,这种勇气就是希望吧。我想。
我和父亲在秋日的阳光里沿河南下。
我们身边这条河叫做大运河,靠岸的水面上长满了大片大片的芦苇。有风徐徐吹过水面,便可以看到它们在风中不断点头的样子。这看起来多像一个人临行的告别!我紧靠在父亲身后,看着这种情景,心里升起一种怪怪的滋味儿。那种滋味儿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悲伤。
大船驶出河湾。这时,秋天的风从直畅的河道上顺顺地吹过,芦苇蓬松的花絮像满天云朵一样在阳光中轻轻散开。我跟在背手站立船头的父亲身后,动情地望着它们。
那一年正是国破家亡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今后命运如何。
就在我正为自己的命运感到忧伤的时候,让我们看看在遥远的南方发生了什么将会与我们的未来有关的事情吧。此时,我那行伍的三伯父正在他的师长任上挥师北上。他心中也充满了一种莫名的伤感。
三伯父一身戎装,神情冷削地在一条大船上走来走去,直到他倒背双手站立船头。望着滚滚流水,三伯父感慨万千。国破家亡的感觉又一次不知不觉地袭上了他的心头。他想起了这些年的经历。想起二十年颠沛流离,想起家门五兄弟天各一方,想起远在镇上的妻儿老小………慢慢地,这丝回忆就像勾住了一根丝线似地,一下扯出了他内心深处掩藏了多年的大蓬大蓬的忧伤。
三伯父诗兴大发,他命令担任秘书官的侄子任平取来纸笔。他眉头一锁,羊毫笔挥了挥,赋诗一首:
风萧水寒天欲秋,
一马平川眼底收。
雁扫芦荡月映日,
关河梦断几时休?
写完这首诗之后,三伯父放下笔坐在一张椅子上。他望着滚滚的河水,想起了很多平日不会想起的事情。对于三伯父来说,在往日他是不会,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这些问题的。而一旦想起了这些问题,他的思路就如涛涛江水一发不可收拾。而正是因为这不可收拾他把自己搅得心乱如麻。
他带着队伍刚刚跟共产党打了一仗。本来,一开始他们是跟日本人打,可不知怎么上边下来命令,让他消灭掉他所辖范围内的共产党。作为一名军人,面对命令他只有服从。但作为一个有主见的,能独立思考的人,每当想起上面传下来的命令,他久违的思绪像洪水一般开河决堤,一泻而下。他立在船头,闭上眼睛便想起了我的爷爷,也就是他的父亲。他想起了父亲当年曾给他们弟兄五人说过的“兄弟阋于墙,外人侮之”这句话。据他的看法,显而易见,虽然,目前的外来之侮并非由兄弟斗阋引起,但国难当头再行斗阋,巨大的内耗无异于釜底抽薪,自相残杀,这比兄弟斗阋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如今,他却正处在这样一个矛盾之中:他将奉秘令去围剿共产党的一个团队。
处于巨大漩涡中的三伯父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好了。他面临的不是他能够理解的政治与战争。因为这些不能理解的东西,他看不到希望。而对一个看不到希望的人来说,他的未来注定会变得渺茫起来,因此,他也无法制定出关于来的详细计划。所以,在那国破家亡的时候,尽管看起来一呼百应的三伯父的处境要远远地好于处在镇上的我们,但他心中的忧闷与悲愤却不少于镇上任何一个人。
望着江面起伏的波涛,他那忧伤的神情就像父亲看着大运河河面上随风飘荡的芦苇一样让人感到一阵阵难过。他们两兄弟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正做着同一种动作,思考着同一个问题。而当时的我,却只能够看到父亲立在船头,神情冷削一言不发。我只能亲眼看到这一种现实。这样一来,就不难看出,我所关注的内容已经被眼前的事实给隔开了。所以,当时的我只知道自己正和父亲一起行在避难路上。我其实并不知道那时三伯父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其他人在做什么。想想吧,一个孩子,对周围的世界能真正知道多少呢。但是,有一点至少我还是知道的,那就是之所以会离开镇子,是因为它对我们来说存在着危险。
船帆鼓起之后,随着小北风吹起,带有危险色彩的镇子在我们眼里一点点远了。我甚至有点儿不敢回头去看它。但我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随着风的吹动,水光流转,镇子在我们的世界里越来越远。我看了看父亲那严肃的表情,他的表情让人感觉不到放松。一个人,当他远离了危险却全然感受不到放松,那只能说明他心里还没有真正逃离危险,那只能说明危险仍像一块石头一样重重地压在他心灵之中。
后来我想,当时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大概是因为我们根本就不可能逃出国破家亡那深刻而巨大的背景吧。亡国已经既成事实,唇亡齿寒的悲哀也正慢慢地一点点降临到我们身上。而在当时对我来说,这种忧伤是来路不明的。我悄悄地问自己,一个人,究竟应该需要承受多大的痛苦,才能抵消内心那来路不明的忧伤?一个人究竟需要走到多远,才能彻底把痛苦统统忘掉?
想到这些我心里更加难过。我知道自己总这么难过也没什么用,因为我只是一个孩子。于是,我就顺着宽阔的河面向东望去。大运河另一岸,是民国山东省政府的地界。也就是说,大运河正好将两个行政省从中间隔开。运河是几百年前人工开凿而成的流域,并非天然造就。开河所凿之土堆成两边堤岸。漕运发达的古代,大运河长年担当粮道长途运送的任务,因此造就了两岸繁华的市镇码头。浩浩河水养活了两岸世居此地的代代生息。
河堤之上,是古代官府用以传递文书的通道,以前叫做官道,后来叫做驿路。每隔不远,便可以看到一个结构相同的狭小而结实的砖砌小屋,外墙上用白灰与朱砂刷着大大的数字。镇上的人们管这种小屋子叫做信屋,听老迷糊说那是养马的地方。古代的信使打此路过,可以休息,吃饭,遇有急事可以换马。现在,它们都已经荒弃在那儿很久了,我从没记得那里有人住过。如今它唯一的用途是可以通过标注在外墙上的红字计算行路里程。
我们沿河顺风而下,目的地是百里之外的临清。
就在我们动身离去的那个上午,在镇上我们一直为之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新成立的治安维持会派人来到镇上,找到我们家里。母亲以主人的身份战战惊惊地接待了他。来人彬彬有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大大的烫金请帖,深鞠一躬,用双手递上。母亲接过一看,是新会长张名臣下的大红帖子:弊人出任青城治安维持会长,于八月十六日设宴筹谢各界高朋,务请滕兄赏光为盼。
母亲非常抱歉地说:承训有事外出,不在家中,到时恐怕不能到场。
来人显然是一精于世故之人,听到母亲的推托言辞,他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反驳。他说:“这是张会长就任以来首次公开宴请,请滕局长务必卖个面子,不要推辞。”
母亲费力解释地说:他真的不在家,你不信,他一大早出门会友去了。
来人哪里肯信,不过,他也没有做出丝毫强求于人的意思,想必张名臣事先已经交待了一番。他对母亲说:张会长特地嘱托在下,务必请滕局长届时出席光临。
母亲叹了口气说,我说他不在你就是不信,能不能告诉我张会长还说了别的什么?
“张会长对小的交代,滕局长与他交谊颇深,能在滕局长心中忝为知己,让他倍觉荣幸。他说,滕局长一定会卖这个面子如约而来。”
母亲只好苦笑了一下,说:“能得到张会长的宴请,实在是荣幸至极,但承训确实已有事外出。麻烦您代为转告,请张会长多多见谅。”
来人见是这样便不好再说什么了,他起身告辞。走出大门时,他拱了拱手,对送出门来的母亲扔下一句不软不硬的话:“张会长的帖子我放下,去与不去就看滕局长眼里有没有这个会长了。滕局长对这个会长不屑一顾,但张会长和日本人都很在乎。太太,小的是个托差办事儿的人,但还是想说句多余的话,日本人做事儿可不像我们一样爱看面子,他们不懂得什么叫出尔反尔。”
说着,他才彬彬有礼地又深鞠一躬,转身而去。
虽然他说话比较客气,但母亲还是从他刻意的表情中感觉到一股强烈地胁迫的味道。她有些惊魂不定地看他走远。
外祖父从里屋出来,手捻胡须面露难色,叹道:“早知灯是火,饭熟几多时。我早担心的就是这个。看来张名臣果非君子。小人得志……唉,子曰,世间五种恶行,一曰有持无恐,二曰顽固不化,三曰巧言令色,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