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自那遥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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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自那遥远的地方-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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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忏悔却越来越深。我们都受到过别人的伤害,我们又都伤害过别人。受到伤害不是去伤害别人的理由。所以一个人不但应该避免自己受到伤害,他也应该避免去伤害别人。
我对他的伤害是直到我们两个人同修于好,并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时才知道的。那时,他已经改名张国之,而且张济愈张先生也已经从镇上应聘到到临清中学任教了。
想想当年吧,张先生的到来对我来说可真是一个好消息。
由于我和张国志都曾经是他的学生,又经常到他那里去听一些关于国家局势和民族未来的论断。两个人,同去一个地方,不免时常碰面。这样,张先生自然而然地知道了在我们两个家族之间发生过的那些事情。
有一天,张先生对我说,“行健啊,你这样做不对呀。”
我摇摇头,说:“张先生,别的事我都可以听你的,但这件事给我带来的伤害太深了,我无法忘记。尤其是一个人国难当头时做出的选择。不管你怎么做,你不要去落井下石,你不要去伤害别人啊。”
张先生笑了笑说:“想不到行健你也这么固执。你好好想想吧,大家都是受害者。你和国志,还有你父亲和他父亲。该受到惩罚的他们不是都受到了么。”
我说张先生你不要再说了。一个人若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去爱什么去恨什么,那他的一生将会活得没有任何意义。
张先生看了看我,耐心地说,行健呀,你还小,还不懂得什么是宽恕。好了,我不再劝你了。不过,早晚你会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当你包着一颗宽大的心,当你用心去爱着这个世界,你才是一个真正懂得幸福的人。
后来却是因为一件小事,才让我改变了对张国志的看法。
每当看到张先生,我就会想起抗战胜利那年我回到镇上时他跟我说的那番话。想到这里,我心里总觉得有些纳闷:什么时候,他那准确的预言才能得到现实的验证呢?
我就这样盼着,盼着。终于有一天我从报纸上得到消息,国民党和共产党打起来了。
临清一开始被共产党占着,后来不知道怎么又被国民党夺了去。大街上又挂起了青天白日旗。国民党的重新进入让我们的生活更加艰难了。他们在大街上挂起高音喇叭,一天到晚地响个不停地宣传国军的政策和前线传来的捷报。那段时间,张先生并不任我们的课,但他却经常会在放学后到我们中间来,宣传共产党的一些东西。他激烈的言辞和有力的论据让我们生出了一种对政府的不满情绪,大家都开始相信,共产党一定比国民党更有希望。
为了表示对国民党的不满,张国声悄悄地把自己的名字改了。他的理由是自己不喜欢以国为志,于是便撷取古人“礼义廉耻,国之四维”的说法,改名张国之。我对他这种做法表示赞赏,这说明这个人不像他的父亲一样,他还是有一些志气的。
张先生在那个时候带我们认识了一些跟他在一起的青年教师,其中包括后来成为京师名家的国文教师金先生。受到他的影响我修正了关于人生的看法。
与此同时,在镇上,家里的生活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困境。但父亲没有想到,那个冬天他收到了远在天津的朋友俞子安,也就是俞白的父亲的来信。老朋友邀请父亲去天津游玩儿。当时家里正值缺米少粮,但老朋友的邀请盛情难却,不好推辞。父亲只好给他回信一封,说家里有些事务一时不便,明年春天一定如约前往。转眼之间,春天到了。父亲在贫困交加的时候把这件事情给忘了。老朋友俞子安很快又写了一封信催他。
信里写道:
花谢花开君自知,
春去春归雁来时。
几番南望旧宾客,
不意北上日迟迟。
清水洗心翻作浪,
和风沁香期正值。
何须荐书重沽酒,
寸心与君识不识!
末尾是一行小字:“承训兄,是否还记得当年梨花小醅?城南梨花开了,请速到我处饮酒。弟子安。”
父亲考虑再三,还是决定要动身去天津。他让母亲到外祖父那里拿了一些钱,母亲不高兴地说:“饭都吃不上了,还有心为朋交友!”
父亲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他简单地收拾收拾,乘船北上。
那次天津之行对于父亲来说喜忧参半。先说说那件让他高兴的事吧。
父亲在天津见到了自己多年未见到的老朋友。老朋友于高兴之即答应俞滕两家联姻,以便亲上加亲。未来的亲家让父亲从他的双胞胎女儿中挑选一个做他未来的儿媳。父亲深为俞子安这种不忘贫贱之交的做法感动,他毫不犹豫地挑选了曾经在我们家住过的小女儿俞白。他的理由是母亲非常喜欢这个懂事儿的小丫头。
那时候,俞白正跟她的姐姐俞玄正在天津读教会学校,她们的父亲俞子安是天津商界名流。婚事就这么定下了。俞子安却问父亲,“承训兄,我知道你有两个儿子,可是我不知道你想让我的宝贝女儿嫁给哪一个?”
父亲说:“家有长子,国有大臣。”
俞子安微微一笑,“我倒是常听小女常提起你的小儿子秀林,这个孩子一定很有趣。”
父亲皱了皱眉头,他先是看看了看俞子安,然后说:“子安,你就别提这个孩子了,孺子不可教也!”
听到父亲这么说,我未来的岳父什么都没有再说,他们两个当即替给我跟俞白落下了帖子。婚姻大事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定了下来。
高兴的事情说完了,现,应该说说那件让他伤心的事了。
一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太高兴。因为高兴过后总会带来难言的悲伤。就像那句古话“否极泰来乐极生悲”所说的一样,正当父亲还没来得及把眼前这一切想明白时,命运那巨大的不幸又一次击中了他。
那是一个傍晚,正当父亲和俞子安看着亮起来的街灯,坐在花园里饮酒时,他突然收到了来自镇上的一封电报。那封电报只有短短的六个字:“任之病重,速归。”
这六个字的份量是不言而喻的。父亲顿时脸煞白,一下瘫到藤椅上。俞子安安慰父亲说,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别的事儿呀,父声音发颤:“不是,怕是,怕是这孩子凶多吉少。”
他是被自己儿子们的可怕命运给吓怕了。他突然想起了当年度平无缘无故的失踪,他心底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想到这里已经心神不宁了。
父亲当天晚上就要回去。可是晚上哪里有船。我未来的岳父对他说,恰好明天我们商会有条船去南方办货,不如你跟他们一起走。坐火轮更快一些。
父亲知道这种事着急也没有用了,就干巴巴地笑了笑,说:“好吧,来,子安,喝酒,喝酒。”
俞子安知道,老朋友正心如油煎却非要做出泰山崩于前而不形于色的样子,于是就不再让父亲饮酒,而是劝他早点休息。回到房里的父亲哪里还坐得住。他一次次烦躁不安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一直熬到天亮。
第二天傍晚当父亲赶到家里,任之,我那可怜的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弟弟,早已经死了。父亲长叹一声,抱着夭折的儿子,泪如雨下:“我来晚了一步,来晚了一步呀……”
二伯父劝他人生在命,既然任之命是如此,是谓天意。大可不必太难过,际逢变故,当应节哀顺变。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家任之得的是一种急病,鉴于当时的条件,药物奇缺,偏偏又赶上郭家老号的郭子雨被国民党一个大官请走诊病。从发病到死去,仅仅只用了三天。在二伯父给父亲拍电报的时候任之已经没了。以今天的角度来看,他得的当是肝炎一类急症,并不难治。可是对于当时那落后的医疗条件,我们又能有什么好的办法呢?
母亲把这一切推之于命,她认为,之所以会发生这一切都是因为父亲当年欠下了别人的债。于是,在别人的盍惑下她开始学着积德行善,念经信佛。以至因此都失去了管教那个正在成长中的小儿子的热情。而她,终于又为自己这种不责任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任之死后不久,我们家那个刚刚从母亲怀里放下来的小儿子,在一个宁静的黄昏一个人在门前玩耍,被一个拍花的江湖郎中拐走了。
儿子们一个个悲惨的命运,这打击也实在是太大了。父亲从此心灰意冷,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了生养孩子的打算。他认为,也许自己命中注定不会有自己的孩子。直到解放以后,又过了几年,当天下真正太平了,当那些伤心的往事已经被岁月的双手慢慢抚平之后,他和母亲才又生出了想要一个亲生孩子的想法。在他们都已近五十岁时候,母亲最后一次怀孕并生下一对双胞胎。老年得子的父亲喜出望外,给儿子起名汉平,字知非,女儿名东平,字宛晴。他颤抖着双手,工工整整地将这两个名字填于族谱之上。
孩子生下来时,母亲已经老得下不了奶水。父亲只好在镇上雇了一个年轻奶娘。从此之后母亲寸步不离这两个孩子,一直到他们平安长大。父亲母亲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了。
直到年近耄耋,父亲对自己这一生始终都是很满意的。他的三个儿子,不管亲生还是收养俱已功成名就。尽管,三个儿子都有很多让他感到不满意的地方,但在他心里却一直认为,是他的大儿子,也就是我,帮助他实现了“立德”的愿望;二儿子秀林成为一名冠中外的学术权威,光宗耀祖,让父亲实现了“立言”;小儿子,也是他唯一的亲生儿子知非,富甲一方恩泽乡里。知非的事业为父亲实现了“立功”的心愿;他唯一的女儿东平做了一名大学教师,虽然这有违他对我们所说的“终生不得与人为师”的意愿,但每想到这是自己唯一的女儿,父亲还是原谅了她。以一个平常人的眼光来看,父亲这一生无疑是非常圆满的。这有他九十高龄时写下的一首诗为证:
人去万事空,弥而仍从容。
无功不抱憾,常恕得心平。
与人犹事主,为事不疏松。
虽致道化德,不重身与名。
财货稍堪期,粮务且及陇。
子嗣学有教,德品有仪征。
识天知行健,秀林岂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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