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自那遥远的地方》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我们来自那遥远的地方- 第6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说着,他递来一张纸。我接过一看,上面写的是一段文字。
“《解忧》:孟子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曹孟德说‘慨当以慷忧思难忘’;李太白说‘乱我心者今日之事多烦忧’;范侍郎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辛稼轩说‘位卑未敢忘国忧’;《道德经》亦有‘绝学无忧’之说;另亦有‘忧民之忧民亦忧其忧,乐民之乐民亦乐其乐’之说;还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等等,世人所忧,盖源于此。……”
看到这里,我点点头。
这时,郭先生慢慢地说:“平时,多看些释家经文,玄家的也可以,不要总去想那些累人的事情,可这……”他又轻轻摇了摇头,回过身来说:“这对你们这些读书人来说又谈何容易呢?还是辛稼轩说的对呀,‘位卑未敢忘国忧’……”
“知我者谓我何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笑了笑说。
“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下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欤,微斯人,吾谁与归?你们家里代代都有一个忧国忧民之人,你祖父升庭公,你父亲承训先生,还有你,哪个不是身忧天下呢?这都是命定的呀!忧国之忧国亦忧其忧,乐国之乐国亦乐其乐,这才是真正的大儒呀。这方子下得不好,不过,多看看总是有益无害。”
我知道他指的是他给我写下的那段《解忧》。从郭家老号出来,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郭子雨先生真是知病善治,他一下点中了我的病灶所处。找到病因与被人说中的兴奋,就像无意间得到了某种应证。我怅然地走在镇上,那感觉就像突然间忘却了盘桓于心头那旷日持久的忧伤。
也许父亲已经感到了有什么不对,听说我回到镇上到办公室找他,然后又匆匆回到镇上,他忙从青城赶回镇上来看我。
那个冬天的父亲身着一袭深色的中山装,胡子拉茬,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他面色很难看,看起来就像一个农民。围着一件深灰的羊毛围巾,他一边搓着冻得发红的手,一边哈着白气走进家门。
我坐在原地,并没有起来。这让他愣了愣,不过,他很快就看着我,笑了。
我没有说话,用眼睛直瞪瞪地盯着他。他在方桌边的高背椅子上坐下来。
我低下头,咬咬嘴唇。
他慢慢地说:“孩子,你长大了。”
我望着他一头白发,突然抬起头,冷冷地问:“革命已经胜利这么多年,你是否实现自己的理想了呢?”
他挥起在空中的手倏地一沉,随即笑了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愿以偿。我发现呀,一个人活着,如果能力所能及地去做一些事情也是很不容易的。”
我知道他那藏头缩尾的的话里所包含的内容,在所谓的社会主义改造过程中,他为保存青城的经济做出了很大努力。他的看法是不管怎么说应该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这才是国家的目的。一个国家不能因为脱离贫困而制造出更多的穷人。
“你这么说,难道就没有感到一点点言不由衷?”我冷冷地问道。
“这些年,该尽的心都尽到了。我知道,你很看不起我委曲求全。我是在想,一个人在有生之年,应该想办法因为自己的存在让别人少受一些痛苦,让国家少走一些弯路。我们不能总是坐在一起去空谈某种主义,或者去研究某种信仰,那样,那样其实是很不实际的。”
“哼,你倒成了一个现实主义者?”
“是啊,”他像是全然没有听出我话里的锋芒似的怊然地笑着。“想想吧,我们难道不应该从实际出发么?当然,我们都是一些基层干部,像你们做的那些工作也很重要。但我想,不是也得有人来做这些具体的工作么。”
我又一次冷冷地对他说:“十年前,张名臣也是在做具体工作。”
说到这里,我看到父亲的笑噎在喉咙里,他半伸着的手突然僵住了。过了好大一会儿,他舒了一口气说:“算了,过去的事儿不要再提它了。”
“那,谁为我一家十七口的生命负责?”我狠狠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看到父亲在那一霎那面如死灰。他强烈地抖动了一下,随即,坐在椅子上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
我寸步不让地说:“你看着我的眼睛。”
这时,一直坐在一旁的母亲呜呜地哭了。父亲看了他一眼,生气地说:“你先出去。”
母亲坐着没动。父亲不耐烦地喝道:“我让你先出去!”
这时,母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父亲。她走过来替我抚抚脸上的泪:“孩子……”
母亲粗糙的手摸在我脸上,就像扯开我心中突然一道说不出的痛楚。那种痛先冰冰的,让我突然打了个冷颤。后来,它又不由分说地一下子把我的心给掏空了。我站起来,轻轻地对她说:“你先出去吧。”
母亲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我,她咬着嘴唇走了。我关上房门。待我坐下,父亲说:“你是讨债来了吧,我知道会有这一天,早晚会有这一天。”
我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样子,尽量让自己平静大度并自然一些。我作出一个复仇者高昂的姿态说:“一个人应该为自己做下的事情负责。你不要流泪,你也不应该为此流泪,何必呢,越是这样我越是感觉到你的可耻!”
“对过去的事我不想解释什么,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你能以一种正义的眼光去看待一切。”
“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不会!”我恶狠狠地,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求你原谅我,如果恨你就只管恨好了”,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只不过,等一切都想通了,你心里会好受一些。毕竟今后的路还很长,我希望你做一个有正义感的人,想想,”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苦苦地笑了笑:“这种事放无论到谁身上都是不可原谅的,我又为什么,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得到你的原谅呢?但我想说的是,一个人活着不要只想到恨,那样他一生都会生活在痛苦之中。”
“我不听你这个,”我忿忿地说,“这不过是你的一个借口罢了,如果不想为此承担责任,你可以堂而皇之地说出来,我最瞧不起一个人在道理上推唐委托,左右逢源。你难道没有想过你会为别人带来多大的痛苦么?”
“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我?一个简单的对不起就能一笔勾销么?我还是那句话,即使我不追问,可谁为我一家十七口负责,谁为四伯父负责,谁为秀林负责,谁为四伯母作平和任平负责?谁又为度平和张东明负责?谁又能为张家负责?难道你就没有忏悔过么!”
我看到父亲在椅子上站起来,又坐下。又站起来,再坐下。突然,他指着我说:“你没有资格在这里指责我!这些年,我已经受够了!你好想想吧,不管你怎么想我绝不勉强,你可以选择跟秀林一样,走,都走得远远的,但我还是想再奉劝你一句:一个人就过去的恩怨纠缠不清是很不明智的!”
“哼哼,这些年养虎为患你怕了么?你处处要求我们怎么去做人,你有没有问过自己,自己是怎么做人的?”
“如果怕,我当初何必把你们养大呢?”他冷冷地说。
我不再说话,因为我不想再跟他说什么。他却突然改用几近乞求的语气又一次对我说:“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想想你母亲吧,这些年来她把你们养大成人是多么不易,还有,想想,这些年来……算了,不说了,你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你好好想想吧。”
说着,他闭上眼睛,也什么都不肯说了。
那个真是一个难熬之夜呀,听见风呼啸着从窗子掠过,我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爱还是应该去恨。辗转难眠之际,我一个人悄悄起身来到河湾,来寻找我的老朋友老迷糊。我在静静的镇子里穿过。在寂静如默的镇子里行走,一个人的心地是那样的平静呀。那情景就像找回了多年以前那宁静的感觉。想想当年,一个人无忧无虑地活着是多么幸福呀。如今,镇子一如以前的模样,但我却分明感到与它之间产生了一道冷冰冰的,看不见的心墙。它把我与这里的人冷冷地隔开了。镇子在一片黑暗之中开始了一夜沉沉的睡眠,我独自一人沿着小巷两侧高高的围墙向河湾走去。
那是一种怎样的寂静呀。我几乎都要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已近十年没有在镇子上生活了,熟悉的镇子已经有点儿陌生。想想,这十年来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吧。一个人,试着去破解生活的秘密,结果呢?却是受到越来越多的伤害。一个人长大了就要承受长大的悲哀,难道成长给我们带来的只能是伤害么?难道说一个人活着就是不断去承担痛苦么?那个晚上,北风呼啸,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前往河湾。也许,此时此刻,只有老迷糊才是我灵魂里那个真正的朋友。
他不在,我心里突然一阵冰凉。夜已很深,我在他破屋子里的烂草堆上坐下来,试着去想象十年来他变成了什么样子。我知道,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只能老得更快。因为变得更老,我想,也许他会对生活变得越来越不忍心。
屋子里空空如也,我打个寒颤走出来。这时,天空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冬天的夜好长好冷啊。雪花无声地落到河面上,四下一派寂静,只有镇子深处有一两点灯光。我站在河边,泪水簌簌而下。最后,我在坟地里找到了我的老朋友。他穿一件开了花的破羊皮袄,双手抱肩,斜靠在大雪纷飞的乱坟岗上闭目养神。
“我想你也该来了,”说着,他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咯咯地笑了。那声音在雪地里传出老远。我没有说话,在他身边靠下。他指着那疯女人的坟对我说:“那是你娘。”
我默默地点点头,“来吧,孩子,”说着,他费力地站起身来,拉了拉我。
我跟他一起来到那孤坟之前,在雪地里跪下。
“一个人最难过的事是他不知道该去爱还是去恨,”老迷糊在我身边吃力地坐下。“孩子,你长大啦。”
说着,他叹了口气,这时,北风夹着雪花重重地吹到脸上,生生的疼。我抹了一把脸,听到老迷糊慢慢地说:
“我在这里等了好多天,我知道,总有一天,你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