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即就后悔了,赶紧道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无忧,我没有想逼问你隐私的意思。”
“也谈不上什么隐私。只不过那些往事,我已经很久不愿意提起了。不过,它们在我心里闷了这么久,其实我也早就想同你好好谈一谈呢。”
“真的吗?你真的愿意把你的过去告诉我?”我有几分惊喜,却又为自己八卦的好奇心感到羞涩,“无忧,你知不知道?我一直觉得你很神秘呢。”
于是,那个阴雨的下午,我终于知道了无忧的故事。
我一直猜测无忧是个有故事的女孩,却没想到是这样曲折离奇而又怆恻凄迷……
无忧的初恋,是一个叫做程的人。他是她的大学学长,比她高三届,在她上学的时候,他已经在准备毕业论文和托福考试。那样兵荒马乱的时候,他们还是恋爱了,而且爱得深沉而热烈。
两个人都没有什么钱,可是坐在面馆里吃加了太多辣子的拉面却可以吃得兴高采烈而又热泪盈眶,她常常不知道那眼泪是因为辣椒还是因为对他太强烈的爱。
她每天抢一样地从他的时间里刨出一分一秒与他相聚,抢到了,却又什么也不做,只是手牵着手静静相对着,一分一秒地数时间,每见一次面就离分别更近一分,所以每一次相会都成了生离死别。
“我爱得很辛苦。”无忧说,“每次同他见面都害怕是最后一次,我们在相聚的时刻谈论着分离,离愁别绪从我们一相爱开始便笼罩了我们,使我们几乎还没来得及享受恋爱的甜蜜,就已经尝尽了相思的苦楚。在花树下,他对我一遍遍地许诺:‘我会回来,我一定会回来。时间和距离都不能改变我对你的爱。’我信了,我是那么信他,因为我相信自己的爱情,相信爱情的力量可以超越一切,所以也相信他会同我一样,坚贞,执著,守卫我们的爱。可是,原来没有……”
“没有?”我立刻抱不平起来,这样深这样纯的感情,这样美这样可爱的女孩,是可以辜负的吗?
无忧微微停了一下,继续说:“那年秋天,程终于取得资格赴美留学去了。在机场,我死死抓住程的手,哭得泣不成声。但是程的眼睛里并没有太多的离情,他的心已经提前飞到了美国,不再流连于我的身上。
“程有一个好朋友叫祁盛,他看我哭得太厉害,就提出要送我回家,走到半路,又改主意说不如去海边散散心。我们来到了付家庄,在沙滩上抱膝坐下。他并没有安慰我,只是有意无意地对我说起他同程小时候的一些趣事,逗得我忍不住笑起来。
“那以后我常常找祁盛聊天,听他给我讲程的故事,百听不厌。每当同祁盛在一起,我就觉得程又回来了,我好像和程很近,很了解,从没有分开过。我在给程的信上告诉他我同祁盛的友谊,向他本人重复祁盛告诉我的关于他自己的童年。但是程很少回信,有关他的消息我反而常常要从祁盛那里听说,这使我往祁盛处跑得更频了。
第67节:无忧的故事(2)
“一天祁盛又把我拉到海边,递给我一封信,很严肃地说:‘程托我劝你一些话,可是我不想说,因为我觉得你有足够的勇气自己消化这件事,所以,还是你自己来看信吧。’
“我的心头掠过一阵不祥预感,第一个念头是程是不是出事了,我这样问祁盛,并且一把抓过信来。可是程什么事也没出,他活得很好,太好了,已经拥有一个才貌双全的留学生女友并且即将订婚,他只不过是变心了,移情了,不要我了……”
无忧的眼睛湿润起来,闪着晶莹的泪光,我从来没有看过她这样感性的一面,自从相识以来,她始终是那么冷静,平和,在我眼中,她几乎是理智的化身。可是现在我才想到,其实她也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不过才大我几岁,也同我有着一样的感情的痛苦与挣扎。
她抹了一把泪,继续说下去:
“在那以前,我一直以为,程就是我生活的全部了,如果有一天失去了他,我一定活不下去。可是那天,看到他比求爱信还来得婉转优美的绝交信,我却很平静,平静到我自己也想像不出的程度,我没有呼天抢地,没有破口大骂,甚至没有自怨自怜,我几乎是被吓傻了,甚至还在轻轻地笑着,轻轻说:‘他没事就好。’我的那个笑,后来被祁盛形容为‘只有天使才会有的笑容’。
“然后我就把信细细地撕碎了,在沙滩上挖一个小坑埋了起来,从此埋葬了自己的初恋。我静静地做这一切,做得仔细又郑重,好像在举行一种仪式。
“我本来一直没有哭的,可是这时候祁盛站起来走向我,就在他的手刚刚放到我肩上的一刹那,我猛地抓住他的手扑到他膝上流下泪来。我哽咽着,抖动得像一片风中的叶子,泪水无止无尽地涌出,却只是哭不出声。
“那天从海边回来,我就病了,我没法不消沉,每天都昏昏然地想着爱情到底是什么,怎么可以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怎么就能这样轻易地结束。
“我一直幻想着他会回心转意,每一次电话铃响我都想是他打来的,每一次敲门声我都以为他回来看我了,但是没有,一次也没有。他就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自从那次托祁盛带给我那封信后,就再没有片言只语。
“祁盛每天带了礼物来看望我,有时是鲜花,有时是水果,有时只是一本流行小说或几张CD。他从来不提起程,如果我不想讲话,他也不会勉强我。他一直都不是多话的人,可是只要他在那儿,我就会感到安慰。他总是默默地坐在我的床前,随手拿过一只苹果或梨,用心地一圈圈削着,整只水果削完了,皮还连在一起,可以完整地附着在水果上,仿佛藕断丝连……
“直到他死后许久,我想起他,还总是他坐在我床前低头用心削水果的样子,沉静,温和,犹如兄长。”
“他死了?”我忍不住惊叫出来。
无忧点点头,有一滴泪从她的眼中滚落下来,滑过她姣好的面颊,落在白绸子裙上摔碎了。
她接着说:“祁盛第一次同我谈论死亡是在一次酒后。那时我的身体已经康复,而且已经开始在报社上班,可是心,我自认仍是伤兵,于是非常依赖祁盛,每天只想同他在一起,几天不见他就觉得心里空空地不踏实。
“正像程离开后他安慰了我的相思一样,在程彻底地告别后他又安慰了我的失意。那天是我二十三岁生日,祁盛为我庆祝,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喝了很多酒,不停地向祁盛说话,说得最多的自然还是程。我说程伤我太重太深,说有人告诉我治愈失恋的最好方法是再谈一次恋爱,我说我好想再恋爱,并醉态可掬地指着祁盛问他:‘阿盛,你喜不喜欢我?你为什么不是我男朋友?’
“祁盛盯着我,低低地却是郑重地说:‘如果我可以少爱你一点,如果我不是那么在乎你的幸福,如果死亡不是离我那么近,我早就向你求婚了。’
“那是他第一次提到死亡。可是醉酒的我并没有想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酒醒之后我就把那天的事忘记了,而他也没有再提起过。那以后我们仍然出双入对,无话不谈。但是程的名字已渐渐不再提起,却开始越来越多地设想彼此将来的样子。他说他希望开一个茶馆,由他来做老板,而老板娘是个美丽沉静的女子,坐在沉香屑的幽芬里摆弄茶艺。他说这话的时候,深深地看着我,眼里写满了企盼与渴望。我开始有一点感觉,可是因为他始终没有向我表白,也就没有引起我的重视。
第68节:无忧的故事(3)
“那时候我已经在报社升到首席记者,专门追踪报道重头稿件,在一次对黑社会的追踪报道中,我发现祁盛同我追踪的公司好像有联系,我去质问他,他只是含糊其辞,我告诉他如果当我是朋友就请立刻辞职,他看着我,神情十分痛苦,可是就是不点头。我气极了,气得掉下泪来,很大声地告诉他:我们绝交!
“当时我并没有细想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生气,其实,一个朋友对于职业的选择,即使我不赞成,又何必那么在意呢?我并不知道,其实那时候我早已爱上他,所以他的言行取舍才会令我那样失态,并且,因为他的拒绝而那样难堪和激动。”
无忧哭了,眼泪源源不断地流下来,她也不去擦一下。我被这种悲剧的美震慑了,甚至忘记要去安慰她,只是默默地听她讲下去。她的声音清冷而忧戚,充满难言的哀伤:
“巨大的失落感使我拒绝再面对他,我们忽然便生疏了。但是每每吃水果时,我会忽然想起祁盛低头削梨的样子,不禁出一会儿神。
“过了大概一个月的样子,我追踪的案子渐渐有了眉目,有一天,我甚至误打误撞进了那个黑道组织的总部办公室,正赶上他们几个头头在开会,而祁盛也在。我十分震惊,甚至忘了此行的目的,也忘了自己身在险境,竟然脱口而出,指责他与黑社会同流合污。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闯祸了,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那个黑社会老大抓住我,命令祁盛将我亲手处决,以此证明他的忠心。祁盛开枪了,指向他的老板……”
“呀!”我震惊地望着无忧,想像不到她的爱情经历竟然是这样的一场殊死搏斗,如果不是自己也亲身经历过惊险的逃亡,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发生在现实中。
无忧与我相握的手忽然变得潮湿而用力,几乎攥疼了我,她的声音颤抖起来,那伤心的往事即使隔了这样久,在回忆的时候仍然让她难以自持: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祁盛的真实身份是便衣警察,他在那个组织里是个卧底,已经干了两年了,那个组织会日渐暴露甚至连我们报社都发觉到不妥,完全是因为他的功劳,本来在那一天他们安排了一次围剿的,他已经支开了所有眼线,如果我再晚去半小时,警察们就会冲进会场将匪徒一网打尽,可是,鬼使神差地,在半路上杀出了我这个程咬金,逼得他提前发动进攻,而因为没有及时得到救应,他为了我,为了我……
“他死后,他母亲交给我一个日记本,里面写满了我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