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我的帝王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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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我的帝王生涯-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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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你看见流胎了吗?
没有。宫女说蜡烛不见了,宫灯也找不到了。四周一片漆黑,我在榻上只摸到一滩血,晕了好长时间,等醒过来蜡烛已经点上,孙太医也来了,他说我流失的是狐胎。我知道他在撒谎,我知道彭太后她们已经撒开了罗网。蕙妃已经哭成个泪人,她挣扎着从绣榻上爬下来,跪在地上抱住我的腿,奴婢难逃劫数,再也洗不清枉加之罪了,只求陛下明察秋毫,给我指一条生路吧。蕙妃仰起泪脸,她的失血的嘴唇像一条鱼,自下而上喙着我的衮龙锦袍,发出一种凄怆的飒飒之声,蕙妃就此止住了哭泣,双眸突然放出近乎悲壮的光亮,她最后说,陛下,至高无上的大燮王,告诉我,我是生还是死?我真的应该去死吗?假如我必须去死,求陛下现在就赐我白绫吧。我抱住蕙妃冰凉的瘦弱的身体,心情悲凉如水。春天以来这个天仙般的品州女孩一天天地离我远去,现在我看见那只无形的毒手已经把她推向陵墓。我不知道为什么无法拉住可怜的蕙妃,在她向我哀声求援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束缚了我的双手。我含泪安慰了蕙妃,却没有作出一个帝王的许诺。我曾将总管太监然郎隐秘地召来清修堂,向他求教处置蕙妃的方法。燕郎对这件事似乎已有谋算,他直言问我对蕙妃是否仍留爱怜之意,我作了肯定的回答。他又问我是想让她死还是活下去,我说我当然想让她活下去。那就行了,燕郎颔首微笑道,我可以把蕙妃送到宫外,送到一个人鬼不知的地方去度过残生,对老夫人和其他后妃就说蕙妃已被陛下赐死,尸首也被漂送出宫。
你准备让她藏在何处?我问燕郎。
连州城外的庵堂,我的姑母在那里做住持。那地方山高林密,人迹罕至,谁也不会知道她的下落。
让蕙妃削发为尼?我惊讶地叫起来,你让堂堂的燮宫贵妃去做一个尼姑?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蕙妃已经今非昔比,要想苟且偷生只能离宫而去,而离宫后有家不能还,有郎不可嫁,只有削发为尼这条路可走了,请陛下斟酌三思。我听见堂前的桧柏上有蝉虫突然鸣唱了几声,眼前再次浮现出一个美丽单薄的纸人儿随风飘浮的幻景,那就是我的可怜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蕙妃,她的余生看来只能去陪伴庵堂的孤窗寒灯了。就按你说的办吧。最后我对燕郎说道。这是天意,也许蕙妃是误入宫门,也许她生来就是做尼姑的命,我没有办法了,我是至高无上的燮王,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一个叫做珍儿的面目酷肖蕙妃的小宫女作了蕙妃的替身,事先燕郎设法让珍儿服下了大剂的蒙汗药使她昏睡不醒,那个小宫女被塞进黄布袋里时还轻轻地吹着鼾声。蕙妃娘娘漂送出宫。刑监响亮的喊声在御河边回荡,河边肃立的人群和水上漂流的黄布袋构成了宫廷黎明的风景。也就是这个暮春的黎明,蕙妃乔装成宫监坐在购物马车上混出光燮门,重返外面的平易世界。据送她出宫的燕郎描述,蕙妃一路上默默无语,他找了许多话题,但蕙妃充耳不闻,她的眼睛始终仰望着游移的天空。
我馈赠给蕙妃的金银首饰被燕郎原封不动地带回宫中,燕郎说蕙妃不肯接受这些馈赠,她对燕郎说,我是去庵堂做尼姑,要这些物品有什么用?什么也用不着了。说的也是,她确实不需要这些物品了。我想了想,又问燕郎,她真的什么也没带走吗?
带走了一个泥金妆盒,里面装着一叠诗笺,别的什么也没带,我猜诗笺是陛下以前为她写的,她一直收藏着。诗笺?我突然想起蕙妃被囚无梁殿的那段鸿雁传情的日子,不免为之动容,长叹一声道,难为了这个多情苦命的女子。蕙妃离宫的那天我心情抑郁,独自徜徉于花径之上。花解人意,沿途的暖风薰香饱含着伤情感怀之意。我边走边吟,遂成《念奴娇》一首,以兹纪念我和蕙妃的短暂而热烈的欢情恩爱。我信步走到御河边,倚栏西望,宫内绿荫森森,枝头的桃李刚谢,地边的牡丹芍药依然姹紫嫣红,故地故人,那个曾在御河边仿鸟而奔的女孩如今已离我远去。我奇怪地发现昨日往事已成过眼烟云,留下的竟然只是一些破碎的挽歌式的词句。我看见有人坐在秋千架上,是彭王后和兰妃,几个宫女在柳树下垂手而立。我走过去的时候彭王后迅疾地荡了几个来回,然后她跳下秋千架,驱走了旁边的宫女,她说,你们回去吧,我和兰妃陪陛下玩一会儿。
我不要谁陪我,我用一种冷淡的口气说,你们玩吧,我想看你们荡秋千,看你们荡得有多高。
陛下愁眉不展,想必是在为蕙妃伤心。难道陛下不知道蕙妃没死,漂送出宫的是小宫女珍儿?彭王后站在秋千架边,用腕上的金镯轻轻碰击着秋千架的铁索,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狡黠的微笑。你什么都知道,可惜你知道的事情都是荒唐无聊。其实我们也不见得非置她于死地,她既是狐妖转世,自然该回到野山荒地里去。只要把她清扫出宫,宫中的邪气也就斩除了,我们也就安心了。彭王后侧脸望着一边的兰妃,向她挤了挤眼睛说,兰贵妃你说呢?
王后娘娘的话千真万确。兰妃说。
你怎么老是像个应声虫?我迁怒于兰妃,抢白她道,你空有雍容端丽的容貌,腹中其实塞满了稻草,什么真伪黑白你永远分不清楚。说完我拂袖而去,留下两个妇人木然地站在秋千架下。走出几步远我撩开柳枝回眸望去,两个妇人低声地说着什么,不时地掩嘴窃笑。然后我看见她们一先一后坐到秋千架上,齐心合力将秋千架朝高处荡起来,她们的裙裾衣带迎风飘舞,珠玑玉珮丁咚鸣唱,看上去那么快乐那么闲适。我觉得她们愈荡愈高,身影渐渐变薄变脆,我觉得她们同样也是两片纸人儿。终有一天会被大风卷往某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从南部战场传来的消息令人时忧时喜,端文的军队已经将李义芝的祭天会逼到红泥河以东八十里的山谷,祭天会弹尽粮绝,剩余的人马一部分固守山寨,另一部分则越过笔架山流散到峪、塔两县的丛林中。
端文俘获了李义芝的妻子蔡氏和一双儿女,他将他们置于火圈之中,在山下敲响诱降的木鼓,希望山上的李义芝会下山营救。这次诱降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蔡氏和两个孩子突然被一阵箭雨射中,当场死在火圈内侧。在场的官兵都大惊失色,循着箭矢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个披麻带孝的人骑着白马,一手持弓,一手掩面,从茂密的树林里奔驰而过。他们告诉我那个人就是祭天会的首领李义芝。我已经想不起曾私闯朝殿的李义芝的相貌和声音了,在清修堂的午后小憩中有时候我会看见他,一个满腔忧愤的背影,一双沾满泥尘的草履,那双草履会走动,滞重地踩踏着我的御榻,那个背影却像水渍一样变幻不定,它是农人李义芝的,也是参军杨松兄弟的,更像是我的异母兄弟端文的背影。它真的像水渍一样充溢了清修堂的每个角落,使我在困顿的假寐中警醒。宫墙里的午后时光漫长而寂寥,我偶尔经过尘封的库房,看见儿时玩过的蟋蟀棺整整齐齐地堆放在窗下,深感幼稚无知其实是一种最大的幸福了。
伶人行刺的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天进宫献戏的是一个名噪京城的戏班,其中的几个男旦深讨宫中女眷的欢心。我记得我坐在花亭里,左侧是孟夫人和堇、菡二妃,右侧是彭王后和兰妃,她们观戏时如痴如醉的表情和词不达意的评价使人觉得很可笑,台上的戏缠绵凄恻地唱到一半,我注意到那个男旦小凤珠朝襟下摸出一把短剑,边唱边舞,听戏的宫眷哗然,都觉得这出戏文编得奇怪。几乎在我幡然醒悟到行刺迹象的同时,小凤珠跳下戏台,高举那柄短剑向我冲来。在后妃们疯狂的尖叫声中,锦衣侍卫拥上去擒住了小凤珠。我看见那个男旦的脸被脂粉覆盖得无从辨别,嘴唇像枫叶一般鲜红妩媚,唯有双眸迸射出男人的疯狂的光芒,我知道这种目光只属于刺客或者敌人。
杀了你昏庸荒淫的声色皇帝,换一片国强民安的清朗世界。这是小凤珠被拖出花园时的即兴唱腔,他的嗓音听上去异常高亢和悲怆。一场虚惊带来了连续数日的病恙,我觉得浑身乏力,不思饮食。太医前来诊病被挡在清修堂外,我知道我是受了惊,不需要那种可有可无的药方。可我始终不知道一个弱不禁风的伶人为何会向我行刺。三天后小凤珠被斩于京城外的刑场,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他们发现小凤珠的脸上还残存着红白粉妆,戏装也没有来得及卸下,熟悉梨园风景的人们无法将小凤珠和绞架下的死犯联系起来,他们普遍猜度这次事件后面深藏着某种黑幕背景。我对伶人小凤珠充当刺客也有过各种揣测。我曾怀疑过幕后的指使者是端文端武兄弟,怀疑过安亲王端轩和丰亲王端明,怀疑小凤珠是暗藏的祭天会同党,甚至怀疑是邻近的彭国或孟国安排了这次行刺。但是刑部大堂对小凤珠的审讯毫无结果,小凤珠在大堂上眼噙热泪,张大了嘴似唱非唱,似说未说,丧失了原先亮丽高昂的声音,刑吏们发现他的舌头不知何时被连根翦除了,是自残还是他伤一时无法查清。刑部白白忙碌了三天,最后将小风珠暴尸示众了结了此案。伶人行刺案后来被修史者有意渲染入册,成为燮国历史上著名的宫廷疑案。奇怪的是所有的记载都在为一代名伶小凤珠树碑讴歌,而我作为一个行刺的目标,作为燮国的第六代帝王,却被修史者的目光所忽略了。
到了五月石榴花开的时候,我的祖母皇甫夫人一病不起,像一盏无油之灯在锦绣堂忽明忽灭,浓烈的香料已经无从遮盖她身上垂死的酸气,太医私下里向我透露,老夫人捱不到夏天来临了。皇甫夫人在弥留之际多次把我叫到锦绣堂陪她说话,听她对自己宫中一生的回忆。她的回忆繁琐而单调,声音含糊而衰弱,但她的脸庞因为这次回忆而激起了红晕,我十五岁进宫门,几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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