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放掀开车帘,再一次仰望他的君王骑在马上兀自喘息的骜,点点汗星闪过他清减的面容为什么,才几日不见,骜就如此憔悴,疲倦的脸上竟有一丝落寞?他不是即将大婚么?!“你……张放!” 一开口竟然是张放从未听过的沙哑声音。他下马,走到车前,弓下腰,紧紧盯着张放秋水无痕般的双眸,“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解释我的想法?那么多年的相知相偎,晨昏相伴都得不到你全然真心的信任!是我平日的作为太令你寒心了吗?”
张放别过脸:“陛下何出此言?微臣万万不敢!”如果再听下去,他一定会当场落泪的……
“我对赵飞燕是有怜爱之意,但我立她为后却是为了转移众人的目光!我不想再让你活在别人的鄙夷辱骂之中啊立后,同当初你的赐婚一样都是权宜之计!”落寞地摇摇头,刘骜仰天长叹:“只有你,是我真正在意的人可你偏偏要赌这样的气甚至要离我而去!”
张放怔住,彻底地怔住,眼前一片眩晕: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才盼来一句告白为什么在他们心碎神伤挥别两地的最后,才换来一句告白!忍不住了,不尽的泪水忍不住喷涌而出:够了,骜,别说了,是我太患得患失,是我太倔强多疑,才一错再错到如今无法回头!是我不配得到你的爱!
“别哭……是我不好,有太多的顾忌,始终无法堂堂正正地爱你!分开和等待,或许……是……最好的办法吧……”温柔地拭去张放禁不住的泪水,刘骜的眼角也是一片湿润,“你等我……总有一天,我成为朝堂之上真正的主宰,再没有任何束缚阻止我的时候……我一定回从天水把你接回长安我们的长安!如果等不到这一天,我发誓,我决不会产下自己的子嗣!你不行天下任何女人也都不配孕有龙钟,你愿意陪我么?”
宁愿相信这甜美地犹如谎言的承诺,张放痛哭着扑入骜的怀抱,他已经不再在意别人的眼光了。悠悠众口随他们说去!“我愿意我愿意!骜,我同你一样,孤身一人等你。”他哽咽,“无法同你想守,张家就此绝嗣!你与我都是孑然一身,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负累……”
突然,张放一把推开刘骜,坐回车中:“起程……”泪眼朦胧中,他没有勇气再回头看上一眼。不要再依依不舍地贪恋这最后的温存,万般皆是命,不舍亦惘然!该走便走吧,否则他怕他再也走不了……
秦川千里路迢迢,西风残照音尘绝。……
张放轻咳着:如今已是十年了…… 十载光阴;他终究是等不到那曾经的承诺_他好想回去看他啊……为什么陛下不准呢?早已经不想计较失约的种种理由了,可是他不信啊,不信骜如斯绝情!
早有侍女捧上手盂,张放望里轻呕了一番,复又颓然倒下,如今自己这般残破的身躯只是苟延残喘地固守那份不知能不能兑现的痴念罢了!侍女见盂里仍然痰中带血,知道侯爷病气入骨恐难救治,一时鼻酸,禁不住红了双眼:今天正是除夕夜呢……在这个年年辞旧岁,家家换新符的大节庆,只有侯爷感受不到一丝半点的生气与喜悦……十年了,来到属国甜水已经有十年了,难道仍冲不淡他对长安的思怀?“府……吏,解廷敬……回来了么?算日子,他该有消息了……” 好容易换下一口气,张放断断续续地追问道。
侍女又是一阵伤心 ,入京送奏折的解廷敬前日便回来了,只是瞒着侯爷。都几十道折子了,皇上始终不曾首肯侯爷回京,且隐约听说正值壮年的皇上大病不起,又无龙种,已过继恭王子刘欣为嗣以承大宝这档事谁敢同侯爷说去?这不是催命么?她强笑道:“侯爷莫心急,眼看就有消息了。”
“呜……”病得昏昏沉沉的张放,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便又沉沉睡去至少他在梦中,他与骜能无忧地在长安城中吟烟赏霞……
长安 未央宫
“皇上,觉得如何?”眼前是一张年轻俊秀的脸庞,他也曾有过这样年少轻狂的岁月呵,只是到如今,只剩下暮色苍茫的人生了……今天,是第几次昏倒呢?是了,看了富平侯的折子,一时激动又厥了过去。他皱起眉,忍不住重咳出声。
“皇上,该进药了。”床前侍奉汤药的正是太子刘欣一个长于定陶却与他性情相契的年少王孙。他摇头,目光却忍不住飘向案上奏折。刘欣看在眼里:皇上每次见了富平侯张放的折子都大悸大悲,神伤许久于是他不解:“皇上是为了富平侯回京之事烦恼吗?为何不准了他的请求?”
淡然地看了他一眼,刘骜虚弱却坚定地看口:“欣儿,朕力排众意,立你为嗣,是希望你不再为王家外戚左右,成为一个真正的大汉天子!”刘欣一凛,正欲起身拜谢,却被刘骜制止,以眼神示意刘欣坐下道:“此为公,于私,朕望你日后能保一人周全!”刘欣了悟:“儿臣定当保赵皇后身家性命!”
刘骜一愣,似乎此时终于想起此人:“不,不是她,她虽是可怜女子,却在宫中享福蒙宠十余载,朕自问无愧于她总好过他流放天水,受尽苦累啊。”
这回换刘欣怔住:“莫非陛下所言,乃富平侯张放?”用力点点头,刘骜吃力地说:“朕一旦驾崩,皇太后第一个要对付的定然是他……欣儿,咳,咳,你发誓,发誓要保他周全!朕负他一生,一辈子不能抛开王家对朕的束缚,朕没用!没有能力接他回来,却累得他在天水孤独终老!”
刘欣动容:“陛下,莫非不准富平侯回京,是怕太后对他不利?”
刘骜点头,蜡黄的脸上浮出一抹奇异的红润:“他若回京,就等于是羊入虎口……朕即便驾崩,你也决不能允许他回京治丧!朕给不了他昭然的爱情和堂皇的名分,能留给他的,就只是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了!”
刘欣跪下叩首道:“陛下放心,儿臣谨遵圣命陛下,儿臣斗胆问一句”他抬头无惧地望进刘骜迷梦般朦胧的双眼中,“陛下舍中山王而立我为嗣,是否因为,只有只有欣儿有可能保护富平侯?”原来汉家基业的传承竟然来源于此!
刘骜微微一笑,却不再答话。远处传来长信宫喧天的鼓乐之声……是了,今日,原来是正月十五了……团团圆圆的好日子呢……不知道他与他的灵魂能否穿越千山万水最终重逢?……他终是不再言语,又或者是无法再言语了,慢慢地,他坠入无边的黑暗……谁也不知道,那一番短暂的谈话竟然成为孝成皇帝最后一次的苏醒。
绥和二年三月初八
“殿下,大事不好了!”纷叠的脚步划破静谧,床幔上映出闪动的幢幢人影。不得入眠的刘欣不悦地掀帐喝道:“何事喧哗?”
为首的太监忙忙跪下答话:“陛下于子时驾崩于未央宫了!长信宫太后请您过去呢!”
平地惊雷的一句话,令刘欣肝胆俱裂,他踉跄了几步……驾崩了……那个似乎永远也不开心的皇帝终于抛开一切负累,羽化成仙了吗?江山社稷一夕成空他终于不用再左右为难苦苦挣扎了。身前万千名利换来十载煎熬,到头来仍抓不住一丝半缕的虚无幸福!刘欣轻叹出声:或许,这对于他苦难深重的人生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吧!他整衣着装,拭去眼角那不为人知的一星泪光,快步向未央宫走去:从此那大汉江山便压在他一人肩上了……刘骜他本该毫无感情的叔父,却是这深宫大内古往今来最痴情的皇帝!他刘欣,是真的敬重那一份至死渴求的痴恋啊……
公元前六年,刘欣入继大宝,于未央宫称帝,是为孝哀帝,改元建平。
“侯爷……侯爷……”一声声焦急的呼唤终于惊醒了昏睡中的张放。
“解……解……廷敬……你回来了?”他吃力地支起身子,气若游丝地咬出几句破碎的语句:“是陛下……准我回宫……了吗?”
解廷敬快步入殿,脸上布满汗水尘土,他为难地看了殷殷期盼的张放半晌,知道此事终究无法再瞒:“侯爷,陛下……陛下已经于三月初八子时驾崩于未央宫了!……”
张放怔在原处,苍白的脸色迅速转至惨白,这样的消息对于他而言仿佛一块巨石压跨他本就脆弱地不堪一击的生命啊!一生中所有的信仰所有的期盼在一瞬间化为灰迹,他与他朝朝暮暮的等待只是一场可笑又可悲的游戏!十年的郁郁寡欢换来的不过是生命的枯竭!
解廷敬担心地上前几步:“侯爷?”
张放忽然凄惨一笑,不住点头道:“是了,我终于知道你为何不准我回京了……你知道我看不惯生离死别,又怎么忍心叫我忍受你我天人永隔的痛苦!”声嘶力竭地喊出一番话,虚弱的张放便只能蜷在榻上喘息着呕出大片大片浓稠的暗红,勉强抬起不住颤抖的手指指向榻上玉枕。解廷敬不解,只得抬起玉枕,却发现一支通体润白的玉簪,流转着夺目的光华。发簪自古定情,此物怕是皇上……不,先皇所赠了。
指间触及温润的玉簪,张放缓下一口气,不住地摩挲着那蕴涵他一切甜蜜风华的象征,痴痴地看了许久:“十年以来不曾束发,为的,便是有朝一日你能亲自为我簪上如今,终于能圆了!奋力一挥手竟将白玉簪抛入眼前的流金博望炉中,看着熊熊烈火吞噬一切:长安城,未央宫,灞桥杨柳,汉家陵阕!什么东西能够永垂不朽?所有回忆都成为袅袅轻烟,张放的脸上却显出一种超脱的了然与释怀 :十年一觉,这个梦做的太长太苦了……君死卿岂能独活耶!我们竟然抱着那样不切实际的幻想浪费了十载光阴!人,终究争不过命运,纵使是真龙天子也改不得换不了啊……哀凉的一滴情泪悄然滑下眼角:骜,这是我今生为你而流的最后一滴泪,很快,我们便能重逢于碧落黄泉了……从此,我们是不是就不再有泪水不再有失望不再有抑郁呢?!骜,你等我……殊途同归……
挥手示意解廷敬退下,张放安详的合上眼:“从今日起,富平侯府所有的人……都不用再来探我了……”
解廷敬一惊,心知张放决意绝粒,一心赴死,只得含泪叩首:“侯爷……一路……走好……”
长安 未央宫。宣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