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言终于看见了糯米,他坐在河边高高的树枝上。
糯米快十七了,爬树变得很容易了。
看不清他的脸,被枝叶遮住了,只看见他细长的腿挂下来,脚上穿着他送给他的解放鞋,很旧了,打了补丁,洗得干净。鞋子有点大,扑地落下一只来,掉在树下,斯言看着他光着的脚,细细的脚踝。
然后,船越行越远了,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以后,斯言给村子里寄过东西,交待了有些是要交给糯米的,也不知道他收到没有。
三年以后,斯言真的回来了。
问起糯米,大伙全愣一下,相互看,最终还是告诉了他。
糯米在他走后不久就不在了。
有一瞬间,斯言不是很明白,他们说不在了是什么意思。是走了吗?为什么不说走了,却说,他不在了。
糯米是不在了。
他在斯言走后,常常去河边来来去去地走,好象在等着什么。村长说,他一定是失了脚滑下去的,可能天晚了也没有人看见。那年正巧发洪水,水太深了,也许他的脚抽筋。
第二天尸身浮上来大家才发现。
奇迹般的,人没有被泡变形,栩栩如生,原先黄黄的脸变得雪也似地白,越发显得那黑而清秀的眉毛。
糯米的妈妈这些年是糊涂得更厉害了,也不懂得哭,只用舌头去舔糯米凉的湿碌碌的脸,好象这样就可以让他暖过来。
村里他帮着把糯米埋在他父亲的身边。
斯言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坟,在那儿站了许久,又在河边站了许久。
然后就走了。
斯言回去以后结了婚,生了女儿。
每个周末休息的时候,斯言都会煮一锅糯米饭来吃。
起初小女儿觉得新奇,挺爱吃,很快就烦了,说爸爸,要吃小笼包啊。
斯言说好好。把女儿吐在桌上的米粒捡起来,吃掉。一边想,现在的糯米怎么也不粘也不那么香了呢?煮出来是散散的。后来,他也不做,也不吃了。
再后来,斯言和老婆双双下了岗。
斯言弄来了废弃的汽油筒,改造成了一个有五个灶头的火炉,和老婆摆起了街边摊,卖砂锅。就是用久炖的牛肉汤打底,煮进山芋粉丝,干丝,黄豆芽,青菜,鹌鹑蛋,火腿肠,开了就洒上五香粉与籽然粉,热腾腾地端到客人面前,如果你添一块钱,可以多加一根火腿肠。
夏天,又添卖凉粉。生意居然很好,渐渐地有了窄小的门面,然后又换了大一点的门面。小吃的品种也增加了,找了帮工。一直这么做了下来,生活还不错。
这一年,又快到国庆长假了,今天的中秋居然与国庆凑在了一块。原本斯言与老婆说好,带上女儿回插队的村子看一看,就当是旅行了,可是,女儿争气要考研,要在家看书。老婆说也留下来给孩子做饭。斯言是一个人走的,说好了去四天,回来的时候正好过中秋。
村子里变了许多,大家都不那么穷了,家家都有在外打工的人。
也还种地,但是主要弄些果树。引进了一种口感特别好的柿子。
那些与斯言差不多大的人,都拖儿带女的,乡里人操心,看上去特别地老像,竟然一个个地都象老头子了。
还有人记得告诉斯言,村子里的坟地那边现在是一片果园,一般的人家,都有人出来把父辈亲人的坟迁走,糯米的妈妈也去世了,他们一家子的坟地不可能有人去迁,就那么被填了。
斯言又来到了河边。
原本就不算宽阔的河道,如今窄得象一条水沟,便是发大水,也一点也没有危险了。
斯言在河边坐下来,把手伸到那浅浅的水中摸索。
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很慢很慢地浮上来。
糯米还是少年的样子,细瘦细瘦的,细长的眼睛里有柔和温顺的光泽,嘴角微微地翘着,是一个含糊的笑容,布衣旧裳,脚上穿着他送给他的解放鞋。动了动嘴,象是说了什么,可是斯言听不见。看那口形,是,斯言,斯言。
有一尾蜻蜓飞了过来,透明的翅膀,身子被午后的阳光晒成了金红色,尾巴在水面点过,点起一圈涟漪,荡漾到斯言的手边,就象很多年前那一个羞涩的抚摸。
那么多年那么多年过去了之后,斯言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糯米啊,我的糯米啊。
…end…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