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那边的石墩子上,男人垂着头坐着,乍一眼看去就像是个醉鬼,随便找了一处靠着歇息。
卫正扳过男人的脸,他脸色青白,脸颊微微凹陷。
乐问看他一眼,举目四望,不一会儿朝卫正说:“那只妖已经不在这附近,这男人你不用管,天亮后他看着会如同常人,顶多脸色白点。”
卫正想起来四个字:纵欲过度。也不再管那个男人,他已经确定过还有呼吸,转过脸来问乐问,“要追吗?”
乐问摇头,“白天我看见过她,就在对门的胭脂铺里。”
“……刚才怎么不说?”
“你没问我,而且我想让你看看,美女妖是怎么吸人精气的,免得你没找到媳妇儿,先把持不住。”
“……”卫正拔腿去追已经往回走的乐问,大声嚷嚷道,“老子就那么急色吗,你把话说清楚,老子看上去就那么水性杨花朝秦暮楚吗?”
乐问忽然停步,卫正警惕地退后一步,他对这只奇特生物还是敬畏大于好奇的。
乐问看着他,认真道,“看上去不像,像个假正经的道士。”
卫正不满道,“什么叫假正经?”
“连男人的手都不放过,盯着看得发愣,还能说自己不好色?”
一时之间,卫正竟无言以对,乐问又点点头道,“别不好意思,食色,性也,我不会告诉你八尾狐的媳妇儿。”
“我又不是担心这个……”媳妇儿什么的,连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卫正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与其说是来找媳妇儿,不如说是为了逃避每个月一千八的底薪和遥遥无期的婚房首付。当然,他媳妇儿的故事还是很打动他的,如果故事是真的,他还是会和她成亲,是妖也好,他都想好了,让简清吾做证婚人,不免红包。
卫正胡思乱想着,乐问已消失在街道尽头,天地间只剩下雨声。以前卫正出差,总觉得无论在哪儿起码和故乡看的是一个月亮,现在这儿别说没有月亮,就算有,那也不是一个。他食中二指互相摩挲,比过去任何一个时刻都期待能给他支烟。
第二天一早,卫正就出去了,乐问知道他出去,也没起身。等到阳光洒进房间,他从床上爬起来,在床边呆了会儿。
被一股子甜香吸引,桌上放着一碟子白色的蒸糕,还热着,粥也是热的,乐问站起身,又坐下,在床边坐了会儿,视线总按捺不住往桌子那边看。
最后叹口气,妥协地吃起来,没一会儿三个甜甜糯糯的蒸糕下肚,粥里有肉丝,吃着滑嫩爽口。乐问惬意地嗳出一口气,向来没什么温度的脸孔有点发红,他心里想,怪不得都想当人,人确实会享受多了。
吃完饭他动动手指,桌上的碗筷就不见了。推开窗,乐问趴在窗口上,楼下传来车水马龙的喧嚣,武阳郡的集市已开始,街上人来人往人挤人。
卫正好不容易挤进胭脂铺子,这会儿刚挑了两盒三月桃,刚把银子放在柜子上,要和老板娘搭话,就被后面的客人一把攘到一边,他口中呼喝,“唉,别挤,我还要买的,懂不懂先来后到……”
女人们才不和他讲先来后到,只是叽叽喳喳地掩面低声嘀咕,“现在臭男人也要用胭脂。”
“还是个道士。”
“说不好是个酒肉道士。”
“离他远点儿,别让什么东西上了身,你们听说没有,有一种黄符,可以跟着你回家,粘在你的衣服上,若是沐浴之时,将衣服悬挂于旁,那就不好了,那符纸能将所见传给千里之外的下符之人。”
“……大姐,这种好东西,你有的话卖给我行吗?”
簇拥着胖大婶的女人们一哄而散,卫正把胭脂盒子揣好,低头看柜子里各种样式的胭脂,都是红,哪儿有好坏。
有卫正这个穿道袍的在,女客人少了许多。
传来个温温柔柔的声音:“道长给心上人选的吗?不知您的心上人肤色深浅,可能形容一二?”
卫正想了想,“和死人一样白。”
嫩葱白似的手从柜中取出一盒胭脂膏子来,颜色像卫正中学时候学校里的蔷薇科樱花,粉得如梦似幻。
“这种胭脂,有腊月梅香,颜色明艳,很衬雪肤。嗅来清雅,不失风韵。请道长看看妥不妥?”
老板娘穿着一身大红的裙子,紫红色的抹胸衬得肤色更白,红与紫红,本是大俗,但因着她生得如同雪造的,艳却又不俗了。眉目生得淡淡如同一抹烟云,看人时有种淡淡的疏离,虽是在招呼客人,又不像寻常叫卖的嘈杂,似乎是个老友,与人聊起同好。
“道长?”
道长从恍惚中醒过来,壮气凛然把银子拍在桌上,“买买买,就这个!”
老板娘笑得明艳动人,看得卫正有点发愣。
雕着一对鸂鶒的红木盒子收拾出卫正要的两盒胭脂,老板娘将盒子推到他眼前,浅笑道,“道长要的胭脂。”
“听说这间铺子,是您夫君送的聘礼?”
“是啊。”老板娘侧偏着头,手不经意掠过耳发,侧脸微红,“只是夫君离家一年,还未归来,不然可让道长见一见,替奴家夫君算一卦。”
卫正嘿嘿一笑,“贫道最会算卦,就住在对面的客栈,若是你夫君回来,便可领过来让贫道算算。”
“嗯!”老板娘点头,卫正这才得知她的名字,她叫做采辛,夫君姓谢,武阳郡的人又称她是谢家娘子。
走出胭脂铺子,卫正又回头看一眼,谢家娘子就是这家胭脂铺最好的招牌,女人未见得要五官多么出众,那一点风情,是多少女子都没有的。
他似有所觉地抬头,就见二楼的一扇窗户忽然关上,关的一下十分用力,站在楼下都听得见那声响。
卫正捧着盒子往外走,与个青衣男子擦肩而过,青影过去得很快,卫正转过头再看时什么青衣男子都没有,只看到一群还在挤来挤去的女客人。
他摇摇头往客栈里走。
胭脂铺子里,女人们见到青衣的男子进门,都纷纷让开。
采辛正在与一十四五的年轻女子说话,一抬头,就见店门口,万丈金光,挺拔俊美的男子背着光走来。
谢锦亭惫懒地倚在门边,手上的紫玉骨扇在手心里轻轻一击。
采辛直起身,正要招呼他,就听刚进门的陌生男子道,“娘子,我回来了。”
采辛眯起眼,阳光,尘埃,窗外枝头上的鸟叫,纷纷褪色,声音远去。
谢锦亭逆着光走进胭脂铺子,俯身在柜前,与采辛的眼对上。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仔细看是绿色的,很深的绿,恍惚一眼只以为是黑的。
采辛一愣,旋即低下头脸,脸侧绯红如同晚霞,抬手攘他一把,嗔道:“怎么才回来!”
谢锦亭在她耳畔轻道:“娘子想我了不曾?”
“不曾。”
“嗯?”
“你……你……”采辛急得一双眼直发红。
门口的客人们只听见老板一句,“今日买一赠一,选好货去小厮那儿登记,东家有喜,各位请随意。”
对面客栈的窗户被推开,卫正趴在窗户上啃早点,对门的胭脂铺子,生意比早上还要火爆,客人们疯了一般地往内挤。
☆、谢家娘子(3)
回到客栈,把两个精美的胭脂盒子放在桌上,卫正自去洗脸,盘腿于床上的乐问睁开眼,朝胭脂盒子看了眼,又闭上眼高声问,“给你媳妇儿买的?”
卫正把湿毛巾搭在横杆上,自嘲道:“媳妇儿还没影呢,给你的。”
乐问一时无言,面无表情地闭着眼:“男人用什么胭脂,你满脑子不思进取,歪门邪道倒是上心。”
“你说这话跟我好基友一模一样。”卫正不以为然地坐在桌边,把玩盒子,鸂鶒栩栩如生,正好一双。
乐问偷着拿眼看他,卫正刚一转头,他又忙闭眼,端着脸道:“拿来我看看。”
“你说不要的。”
嘴里嘀咕着,卫正还是把盒子给他,仔细看乐问的脸色。
果不其然,盒子一到手,乐问就皱起眉,抽了抽鼻子,打开盖子拿另一只手朝鼻子扇气。他一边眉毛挑起,脸色困惑:“对门胭脂铺子卖的?”
“嗯。我也闻过了,早上出去买早点,在别的摊子也买了两盒。”卫正从怀中摸出另外两盒,盒子花纹简陋许多,胭脂成色也比谢家铺子里卖的逊色,气味更是不同,且膏质显得黯哑,略有干燥。
乐问把鼻子凑过去,只嗅了一下,就递还给卫正。
他正色道:“谢家胭脂铺卖的不是寻常物,你找两个光顾过他家铺子的人,向她们打听一下用了谢家的胭脂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卫正为难地蹙眉,“我一大男人,不好吧……”说着眼珠子滴溜溜转,主意打到乐问身上,“你男生女相,稍作打扮,同为女人,一定能迅速打入妇女大本营。我一老爷们儿就不掺合了……”
“不。”
“……我这不是和你商量。”
乐问把胭脂盒重重放在卫正手中,懒得看他,闭上眼又打坐,板起张生人勿近的脸孔,悠哉道:“反正我没个八尾狐的媳妇儿等我去找,千百年也这么过了,最讨厌管人闲事。”
“怎么能叫管闲事,我不是你主人吗?”
乐问好笑地瞥他一眼:“还没有滴血为契,便是我现在反悔,于我也毫无损伤。”
卫正一口气上不来,抚了抚窒塞的心口,平心静气下来。只安静了一会儿,立马又将板凳搬到床前,两手按着凳子,抬着头,只差伸出舌头就是只哈士奇。
“你帮我办事,好吃好喝的少不了你,你不是爱吃烤土豆吗,天天给你烤。”
一提烤土豆,乐问立马忿忿道:“拿这个骗我上路,还拿这个骗我帮你捉妖,还要不要脸?”
卫正:“妥妥地不要了。”
“……”
乐问懒得理他,把床帐拉下来翻身睡觉去。
还没睡着,帐子外头轻微响动传来,乐问心头恼怒,按着气一把掀开帐子。
“醒啦,午饭想吃什么?叫花鸡好不好?还是荷叶鸡?还是烤火鸡?要不新奥尔良烤翅?哦不对,这个我没有,还是叫花□□?”
话音未落,叫花鸡的香气已往乐问的鼻子里钻。他深呼吸,再吐纳,烦不胜烦地正襟危坐,弹了弹袍襟就坐在床上,摊出一只手。
卫正立马狗腿地将剔好的叫花鸡递给他,筷子两双,只被乐问看了眼,卫正就自觉地收起筷子,等乐问吃得差不多了,才露出饥渴的眼神。
乐问哭笑不得地把剩下的小半只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