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水流,它开始随波逐流。它本就是一个浪子,天性中有着不压抑的浪漫,又有着浪子的随遇而安,它那散漫的天性,正爆发着生命的余辉。
王老汉家的婆娘,蹲在河边,敲打着旧衣服。远远望去,上流像是漂下了一颗人头,琥珀似的眼睛,闪着动人的光。惊得她肝胆俱裂,失声喊叫。这本是个秘密的小树林,外面战斗打着正热,这里却是静谧安详。如今,却是有些阴郁,通体生凉。她顾不得未洗完的衣服,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野猫滑游过此处,见着了那婆娘的背影,咧着牙,笑了。尖牙利齿,阴测测地发着寒光。
大胡子找了一处僻静的水源开始挑水,谁也没想到,叛军这么快就攻进了城门,城主不在,无人统领,城里一时全乱了套。人死的死,家散的散,有些躲进了山里,有些埋进了地里。而他还在这里挑水,无非是想多楼活一时。老管家惨死在叛军刀下,小姐与夫人被掠回营帐,受尽凌辱,痛不欲生,悬梁自尽了。员外自出门后,就没再回来,怕也是死在了外面。他恰巧从后院,逃过了一劫。
外面战斗打着热烈,他歇下了肩头的扁担,从腰间拿出一把刀,来磨。老管家的杉子被他打湿,他未来得及说声抱歉就跑了,这把刀,插在老管家的腰间,穿透了老管家的肋骨,划烂了老管家的新衫,他觉得有些可惜。正是因为老管家的新衫,他怕被骂,才什么也没说。
如今,磨亮了这把杀死人的刀,磨利了这把将要杀人的刀,他要找个不开口的方式,说一声迟来的抱歉。蜻蜓飞起,蒿草晃动了水面,提醒他睁开双眼。原来,上流像是漂下了一颗人头,琥珀似的眼睛,闪着动人的光。他仔细瞧着,原来是只猫,只是,有笑着的猫么?他压抑地低下头,继续磨刀。刀锋的光亮使得猫想起了自己的利爪,喵呜了一声。人抬眼嘘看,果然是只野猫…
它终于见到了他相见之人。傍晚时分,城隍庙穿破布烂衫的小子,来到河边取水。并念叨着,那只又玩野的猫,不知疯到哪里去了。外面的时局正乱,可管他什么事,他只是一个小孩子,一个无能为力的小孩子,一个只关心什么时候才不再饿肚子的小孩子。
这两日,有去城主府乞讨的食物过日,那过了这两日,他还要出去要饭,去哪要,到处哀鸿遍野,他还没想好。至少,他得给小猫弄条小鱼,去哪弄,他也还没想好。河里,自己钓?
他萌生了这个念头,可河水太过汹涌,他怕。
河水汹涌他怕,来这取水他却不怕,这里是水流的终点,不会有惊涛骇浪,没有汪洋恣肆,只有一片湖泊,平静如波。水里也不会有水鬼把他吃掉,他这么瘦,这么不好吃,再怎样,也得掂量掂量寻个大的,才不会白费力气,他去偷人家的红薯时,就是这样想的。夕阳快要落山了,他得赶紧回去,爷爷和那只馋猫还等着他开饭呢。
抬手擦擦满脸的汗水,迎着夕阳看那抹余辉,小猫儿可喜欢这样的景色呀。上流像是漂下了一颗人头,琥珀似的眼睛,闪着动人的光,渐渐停在了他的面前,尖牙利齿,幽幽地发着寒光,随着波涛动荡一起一伏,毫无知觉……
“黑猫!”湿哒哒的毛发缴进了浪打浪的漩涡;火烧云的天空一片血红,嘶声裂肺的风声是他的悲号:“我恨!”
☆、A29
再踏上那条宽阔的马路,从脚下一直平铺,青石板玷了血污,深一块浅一块,再也不是明净大方的模样。这场仗,来得快去得也快,可惨烈的程度从中也可窥见一二。从马车上,而不是从囚笼里被请出来,在暴乱的年代,受到这特殊的礼遇,不知是幸或不幸。
“如何?小弟送的薄礼,不知大哥是否合意?”二公子龙阳立于城楼之上,居高临下。
“你是何人?把我们弄到这个地方,有何目的?”山洞毕竟只适合死守,等到弹尽粮绝,奄奄一息之时,对于攻守阵地之人,毫无办法。这个时候,只有束手就擒,才能东山再起。显然,这位就是正主。
龙阳笑得风轻云淡:“大哥,难道你没告诉这几位朋友小弟是谁么?”
加林城老城主有两位公子,这第一位便是新婚那日所见,郭璞郭大公子。还有一位,乃是这位攻城叛乱,夺了大哥城主之位的二公子郭旭,字龙阳。
“大公子嚣张跋扈,草菅人命;二公子阴谋叛乱,小人一个,都不是什么好人。”阿菊不乐意地嘀咕两句,遂又推搡着郭璞,“说话,你弟弟问你,对这新婚之礼可曾满意?”
郭璞依旧被绑着,被我们拿来做了挡箭牌。他是无法做主的,摆在面前的道路,有那么几条,可条条也都不是好路。山洞里,我拿起火把,密谋,“第一条,把你交出去,二公子龙阳自会好好待你,但是,过不了两日,世上说不定就传出了你这大公子抱病而亡的消息。”
阿菊搀扶着两位夫人,“第二条,装作被我们所擒,自然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至少等我们离开这里,你还能隐匿名姓,有这二位夫人伴你一生,有个活命的机会,虽然你该死。”
骆子平敲晕了激愤的老松,“看到了,第三条,天堂、地狱,一线之隔,松药石很乐意帮你。”
洞里的烟雾越发弥漫,他们想用这招逼我们出去,“两位夫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请劝一劝城主,早些做个抉择吧,如今,非得用计不可了。”
“何计可用?”
“将计—就计。”
郭璞依然不做声,把个丧家之犬的模样做了个十成十。“本来就是个丧家之犬,我看他还怎么嚣张,再落到老子手上,老子要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老松愤愤而言,表情狰狞。
我仰着城楼,加林城三个大字,苍劲、质朴,受着年月的洗礼依然熠熠生辉,仿佛犹记得当日建城之时的荣光。龙阳俯瞰向下,光线打在他的侧脸之上,有些晦涩不清,仿若翱翔于空的雄鹰,睁开了阴厉的眼,尖锐的爪。
一声鹰鸣,“城主勾结叛贼,意图危害我加林一城,现废除城主之位,系数捉拿叛贼,按罪当斩,三日后施行!”腾空而下,鹰爪染红了兔颈。黑羽所掩盖的罪名,已无需撇清。
‘年轻的生命总觉得时光易逝,来不及显示自己,便早早地登上剧场,自以为是主角,谢幕之时才发现,不过是挡在猪脚前的炮灰,小小龙套而已。好比那姑娘,年轻的时候多是美人如玉,时至中年,仍是蒲柳之姿的少之又少。有韵味的女人就像那醇香的酒,醇厚的茶,需要沉淀,沉淀得越久越是醉人…’那人坐在窗前,端着盏茶,幽幽品茗,留得一塘残荷听雨声。
‘志怪有甚好看,听我讲故事吧:很久很久以前,巫婆做了公主的炮灰,王子杀怪闯关,终于抱得美人归,巫婆穿着烙热的铁鞋,拿着被咬了一口发现有虫的红苹果,黯然逍魂…’
‘容嬷嬷戏份重,演技高,是史前绝无仅有的配角,《论容嬷嬷开山之炮灰浅析》便写的是那样一篇名论,其实啊,她不过是暗恋那高高在上的五阿哥罢了,想那小燕子何德何能与之相争,女人的妒火,何其可怖!’
那样的日子,那样的怪谈,清悠而得意,已逝去好远,虽然夫子所言总是莫名,可突然之间,有些…想念啊…
‘“这世上,什么东西都可能突然之间就没有了。比如,某个族群,某些文明,某个王朝,某些传说…但,某个物种,却是永远不会消失,你们看,”波光粼粼的花纹,投影在呆板的浆布上,更显得灵动,一道剪影渐渐划下,花纹仍波澜不惊。那道剪影进了阳光包围中心,露出了庐山真面目,是一只虫,停下了,不动,纹路间多绣了一株含苞待放的花苞。
“洪荒之际,蟑螂早于所有生命诞生。小行星撞击地球之后,称霸天下的恐龙也在一夕之间灭亡,蟑螂依然存在;冰川时代过后,海洋泛滥席卷了全球,地震、火山、洪水,全都华丽丽滴上演了一场,蟑螂依然存在…科学家发现,蟑螂是打不死的,所以蟑螂又名小强…”花苞蓦地绽放,小强张开了金色的翅膀…’
偏头一看,人皆瞠目结舌,活生生见了鬼的样子。我笑笑,“只是有些想念夫子,想念学院,想念病梅馆了。夫子曾言,只有老人才对往事欢喜,我,是不是老了?”
老松立马吐出嘴里嚼着的草截,“呸!要你想,夫子他好得很!你以为他会一个人呆在家里,看你们睡过的**,吃过的碗,坐过的凉亭?放屁,夫子他吃香的,喝辣的,日日去那满花楼**有人陪,胭脂泪喝酒有人请,编排的话剧场场爆满,教出的学生一个比一个听话!哪像你们这些,一个比一个另类,一个比一个操心,一个比一个不听话,气煞我也!”言犹在耳,好似一封封鞭炮轮番轰炸,太过慷慨激昂。
阿菊小心翼翼地靠近他,“老松,那‘该死’之人,关在对面那个牢房,您悠着点,有什么火气朝那发,别拿自己,也别拿我们…开刀啊。”
“不说了,越说老子越生气,”捂着嘴打了个呼,“睡觉睡觉,今日受惊受吓的,早困了。”接着,呼天如雷。
黄卦悠闲自得地荡着腿,朝我努努眼,“游子冶你小子不厚道啊,我等在蛇窟里拔牙,殚精竭虑,惶惶不可终日。你却安安静静地享受那等待遇,还说月下美人,你怎知不是蛇姬所化,惑你性命?那笔帐如何算,你总得给我们个…补偿?”
“睡觉吧你,”荡秋千似的,用头做沙包,结结实实撞着他的头,“若是惑我性命,现在撞着你的是什么。这样悬挂吊着,本就耗费体力,若是再不留点精力,恐真的就出不去了。阿菊,你可准备好另觅佳婿,那就是我最好的补偿。”
“佳婿?”小姑娘已倒在草堆之上,迷迷糊糊地摆摆手,“现成不就有一个,靠不住,靠不住,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等本姑娘睡醒了,啊…睡吧睡吧…”接着,鼾声啸虎。
若说郭璞食言而肥,又没有道理,三条路说罢,他只是略微点了点头,我们便认定他愿同舟共度,该是我们不小心罢。如今,身陷囹圄,不过是他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