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阿菊六岁,游子冶七岁。
赌徒晚归时又是夜半,可惜满桌清汤稀饭映出的影子中,少了他喜爱的徒弟。一问才知,两个小娃儿白日里骗了他们娘亲。眉毛一瞪,就欲开骂,可想了半天,也不知骂些什么。
骂养不教父之过,骂教不严师之惰?一声一声全都戳在了他娘心中,平添几根锥心的刺,不如少长几丝烦心的白发。他把碗一放,重重地下了决定,“我觉得呢,大鱼大肉也不是那样重要,一家人过日子嘛,清茶淡饭这些日子过得也不错,是吧,大婶子?”
他娘也点头,这日子虽清贫了一些,可是难得平静安详,就生了那两个讨债的小鸡仔,不然日子又该平静不少,可是少了那两个小鸡仔,又该少了多少乐趣。唉,她笑了。
只听赌徒又道,“一家人重要的是要有个窝,决定了,明天起……”他回身指着破旧的草房,“明天老子开始修整他,不把他修整出个人样,老子就不叫老子!”破旧的草房委屈地蹲在夜色肃穆中,仿若被抛弃的老人颤巍巍地发抖,睡梦中的两个小鸡仔也都发冷地抖,相依相靠,两个小鸡仔毛色灰暗,被冷风吹起了一缕灰毛……
“哼!”穷酸的夫子闭上书簿,泼下一盆冷水,“我可没有多余的钱给你挥毫。”
这就算答应了赌徒折腾他的房子,赌徒豪情满怀地立下壮志,“老子自己盖一座宫殿!”
“大兄弟唉,自家人不用住宫殿的,小房子就可以了,赫赫……”能住上新房子,她梦里面都怕要笑醒了,“大兄弟唉……”
那年夏末,他们决定翻修老房子。
☆、A40
‘聚贤庄’自然不能再叫聚贤庄了,他们商量着,是不是另取别名。至于叫什么名字,穷酸的夫子从夏末想到秋末,从秋末想到春末都没想出来。赌徒不耐烦他唧唧地在耳边叫唤,大手一挥,定了。穷酸的夫子思过来想过去,不能说它好也不能说它不好,那就这样吧,病梅馆,那就这样吧,病梅馆,他念叨着。
赌徒在炎炎夏日里光着膀子,在寒风阵阵的冬日里还是光着膀子,到了春天,仍旧光着膀子。油亮的肌肤晒得越发青黑,浓眉大眼更显精神奕奕。
他是不知道多了什么魅力,可叹每当他肩上扛着一根根百年老树走过河边时,河边捶衣的大婶子些,眼神个个像匹狼,手上的木槌一槌一槌使劲作响,他双腿发颤,迫于那样故作的娇笑之中,整张脸烧得好像天边的火烧云,嘴唇颤动仿佛一碰就会裂成三瓣。
大婶子些的笑声越发浓密,铺天盖地的来,一槌一槌槌得他心口发慌,一声一声笑得他脚底发软……
夫子爱梅花,赌徒留了个院子给穷酸的夫子种几株梅;他娘爱下厨,赌徒修了个偏室给她捣鼓;两个小娃儿吵着闹着要单独的房间,赌徒大气一喝,上山多砍了几百根柱子;在推磨拉修,一日复一日就有了梁木,有了**榻,有了桌椅…
赌徒不假手于他人,自己磨着根根木头,打下一块块石基,某日吃饭,他竟笑着说他很充实。这可吓了多少人一跳,游子冶不顾尊师重道的美德,竟然用筷子指着他师父,师父,你不是我师父吧?他师父一笑,除了老子敢做你师父,还有谁敢?!
游子冶的筷子指向了穷酸的夫子,还有夫子敢啊。
赌徒连忙缴下他的筷子,瞪他,小声道,师父和夫子能一样么?你师父这么善良,看就算你用筷子指着老子,也没跟你这个小娃儿计较,可是有些人就不一样哦,比如你夫子……
他夫子不发一声地吃着饭,手里捏着本破书,更是不把小娃儿的玩闹放在心上。赌徒禁了声,实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些日子他忙着建房子,他夫子忙着看书,有钱人吝啬得恨不得钻到钱眼里面去,他夫子是惜时如金恨不得钻到书眼里去,你和他说话,他嗯嗯啊啊的应你一声,但问他讲的什么,他又一脸茫然,摆手催你走远些…
游子冶头上挨了一脑袋瓜,女娃脸色愤愤地教导他,“师父和夫子当然不一样,师父是师父,夫子是夫子,师父和夫子不一样!哥哥,你怎么那么笨!”赌徒笑米米地听着,频频点头,论慧根还是女娃早慧些,他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的闺房修得可是美轮美奂,可她偏偏不做他的徒弟,难得收啊。
赌徒点头之际又听到女娃道,“…娘亲是娘亲,爹爹是爹爹,娘亲和爹爹不一样,娘亲能做饭吃,爹爹只晓得吃饭;夫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师父却只晓得打野鸡,捉野兔,过家家造房子玩,没出息…哥哥,你说怎么能一样?!”女娃蔑视地看了赌徒一眼,直到把赌徒看得怒火中烧,这样的徒弟难得收,更是难得教!
游子冶抓抓后脑勺,不可置否地问道,“难道不是师父修了房子住,捉了野鸡野兔吃,夫子才有力气读书教我们?阿菊,你愿意让一具干尸抱着你?”女娃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了她被干尸抱着的情态,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惊叫一声跑进了厨房,找她娘。
赌徒低下头,正看到小童亮铮铮的小眼睛鼓得大大的,“师父,别生气,阿菊还是个小娃娃,不懂事。”赌徒被感动得满心酸楚,人生得此爱徒,夫复何求啊!
“对了,师父,我要比阿菊的房间气魄,最好是能用百年的杉木铺地上,乔木做房梁……”赌徒给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小混蛋一脑袋瓜,“你是不是还要千年檀木做茶壶?”
“师父,你真神了!”游子冶这次拍马屁没踢到铁板,他师父说,“千年的檀木早成精了,百年的可以考虑考虑……”
小童眼亮了,“阿菊说得对,师父和夫子确实不一样!我要告诉她,师父要用檀木给我做茶壶……”放下碗筷,围着他师父打转,好像一只黄黄的小狗啃着骨头咬着尾巴讨好,一会儿,狗腿子又跑得飞快,去找他娘和他妹妹。
“阿菊也有!”他远远地吼。
新修的房子,厨房远了些,只因那穷酸的夫子说,君子远庖厨。
他是不可能真和一个女娃置气的,他只是突然想到,如果下一次穷酸的夫子再挥手让他走远些,他该走哪儿去呢,偌大的一个宫殿都快修好了…
“今年秋试,书院的学生都想去试试……”穷酸的夫子放下手中的书册,挑亮了灯蕊。聚贤庄很穷,但这样的穷不能延伸到病梅馆,赌徒不允许,但是短期之内,他也不能使之大富大贵。即便如此,所有人都很满足如今的自给自足。唯独一人,他总是不接受赌徒的任何馈赠,最初的果子狸,现在的大房子,他守着他书生固有的迂腐,“我也打算去试试。”
也许穷酸的夫子并不是真这样想,可是赌徒就是难以自制地愤怒:老子没来的时候,这个破地方一贫如洗,睡觉就像狗一样直接倒在草堆上,老子都不嫌弃,照样天天找吃的,找穿的,伺候你,供养你,就像在供奉一个祖宗!
果子狸你不稀罕不是,等老子睡啦,你还不是照样要吃;看不起下等人不是,老子去赌馆赢钱买蜡烛,你不用,老子又去码头搬货,回来就看到你用得悠闲;现在这大房子呢,等老子走了,指不定你还要放着鞭炮,吹着喇叭,学你先人老子娶他个十个二十个婆娘!
穷酸的夫子灭了蜡烛,他没了心思看书,赌徒阴暗变化的脸阴晴不定,他起身出外扶着了栏杆,四处看了看,难得说着题外话,格外怜悯,“这房子你修得很好,放我手里其实已经糟蹋得差不多了,官府来办手续,你就在地契上写你的名字吧,或者写游子冶他娘,他娘带着两个孩子也可怜……”
“你是不是还想直接让老子娶了他娘!”
“你是不是还想直接让老子娶了他娘!”赌徒一拳砸在梨花木桌上,冷哼,“倒是想得美!别以为识两个字,肚子里的算盘就能叮叮当当的打得响,老子怕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不是……”
“我怎么想的?”穷酸的夫子问,我心里怎么想的?我心里怎么想的,如若我知晓,怎么如此苦恼?松药石啊松药石,有些时候聪明是你,而有时自作聪明还是你,能否…也让我自作聪明一回?穷酸的夫子难得惆怅。
“你怎么想的还要老子告诉你,滚出去!既然这房子是老子的,老子不想让人呆就是玉皇大帝也要给老子滚!”勃发的肌肉上寒毛倒竖,仿若未驯化的野兽撕破伪善的面纱,从来就不要忘记,他是赌徒——靠着赌术存活,一着不慎,全盘皆输,他是输红了眼的赌徒,输掉自由,输掉未来,仅剩最后一丝尊严,也没人成全……穷酸的夫子低下了头,无言沉默。
赌徒说,“老子滚总行了吧,省得日日夜夜碍你的眼!”他抄起一件麻衣夺门而出,不再回头。可他曾听见了风中传来,松杉飒飒作响的叹息,仿若从画壁中钻出的一只魔兽,追赶在他身后,you惑着他的心回头,他的身却硬生生地背叛了他的意志,一步步往前走。
风停了,无声,人走了,留影,残月画出一道半圆,泥墙投下两道剪影,门里、门外,皆是无奈。
你心里怎么想的?
你心里怎么想的,老子还能不知道!平时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儒雅摸样,好啊,你要做个翩翩君子,老子成全你,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问,到头来,你还嫌弃人!
老子有什么不好,出生比你低?你老子还是个**贼,你又有什么好出生!读书比你少?你是读了两天书,老子是大字不识几个,可至少老子长了两条腿,两只手就饿不死,总比你坐吃山空,白白等死好!对了,你不就嫌弃老子衣服穿得糙,老子老子说个不停么?老子是个粗人,不干活啦,衣服脏了你洗啊!老子老子说了就说了,碍着你先人啦!
‘彭’酒樽砸在桌上,就像天上的陨石落了地。劝酒的花娘填满了酒杯,小心翼翼地赔笑道,“大爷说得对,那种没心没肺的女人配不上大爷的…啊!”花娘发出一声急促的叫唤,就已被摔尚了**榻,壮得像熊的男人站在**边俯视着她,毛发倒竖,双眼炯炯发亮,倒真真应了那声野人。
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地看着衣衫半罗的女人,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