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摆摆手,召回八哥,稳落在他肩上,“唐公子,老头子有求于你,自然不会计较区区小事儿。只是,几十年过去了,茫茫大海之中寻找令尊令堂,无疑意于 大海捞针,只怕是难啊。”
难?他笑,“我都找到你了,顺藤摸瓜下去,还会难么?”
老头抿了口茶,咂嘴道,“找到我了又如何?几十年前,老头我还是个小鞋匠,曾有机会见过令尊一次,当时她女扮男装,混迹于闹市……”
“而后呢?”
老头笑了,笑他的急切,“这你不该问我了,老头是个说书的,又不是算命的,怎么可能事事知晓。”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晓,’你们这些说书的,果然会忽悠人……”他的话被突如其来的一阵猛咳打断,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咳出来,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他紧紧握住胸口,苍白的手指泛出青色的经脉,像死去多时的人。
他抹干嘴角流下的血,掏出怀中的方巾裹好手腕的伤口,轻声询问那个呆住的老头,“吓着你了?”
老头手中握着的茶杯,咚地一声落在地上,恍然间已被晒了一身水。
琥珀色的眼珠如同琉璃盏一转,八哥讥笑地看着他们,如同这世间存活的最后一位智者。
游子冶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地急不可破,恰如垂死挣扎地溺水者,牢牢扣住老头的脖颈,实际上他又什么都没做,坐在那儿擦着弄湿的衣衫,又恍若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他的手指依旧透明像是琥珀,青色的血管中流动着血,像是琉璃盏——光彩夺目。
不久后,房间里传来这样一串对话,被来送茶水的小二听见了。
“几十年前,小鞋匠的确存在,可是几十年后,小鞋匠早已不存在。坐在我面前,与我喝茶的是一个叫‘苏公公’的人,这个人,也许生存在地洞里,也许活在阳光下,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次出现的时候,是生存在地洞里的蝙蝠,或是活在阳光下的麻雀。知晓苏公公所有秘密的人,早已被他杀掉灭口了,但是,还有一个人知道,这个人,就是他自己——苏公公?”
老头眼微缩,“你在威胁我?”
“我在试探你。”
“知晓秘密的人都被杀了灭口,那你又如何知道?”
“直觉。”
“直觉?”
“我不依赖直觉,但我相信直觉,甚至相信直觉有时能救人一命。”
“那有时你也不相信?”
“有时不相信,是因为我在思考,如果我是你,接下来又该如何?”
“那你说,接下来又该如何?”
“你会杀了我。”
“不错,我会杀了你。”
“但是,又不会让我死得这么便宜。”
“哦,怎么说?”
“因为,我还有价值。”
“什么价值?”
“你知道。”
“我不知道。”
“这就有意思了,你不知道,除非你不是苏公公。”
“你说我是苏公公,又说我不是苏公公,我到底是谁?”
“你知道。”
老头笑了,“我不知道。”
“对,你不知道,因为你只是带着苏公公的面具,苏公公另有其人,我要去找他。”
“你找不到他了……”
“你知道他在哪里?”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
“你说接下来我该杀了你,可又不会让你死得那么容易?”
“现在你不该杀我。”
“所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小二颤巍巍地跪在地上,满脸是汗,“没听清。”
略一沉吟,“当时,发生什么事了?”
小二眉头紧蹙,显然在仔细回想,“当时……当时葛先生正在说书,说到一半阿菊姑娘又来找葛先生大吵大闹,动静不小,掌柜的不敢得罪,只希望这位姑奶奶找完茬早点离开就是……
又来了一位公子找葛先生,看样子,两位挺熟,葛先生甚至招呼我替他搬了张凳子,我走近时好奇瞥了一眼,这位公子瘦得像根竹竿,衣服不像是穿在身上,倒像是搭在骷髅架上……
后来,两人上楼去葛先生房间喝茶,我去送热水时,刚巧在外面听到他们谈话,不便打扰,便多等了一时,谁知道,听到这里,房里就再没了声,我敲了几次门,不见有人应答,忙推门一看,房间里空荡荡地,没一个人影,还以为…还以为是冬六回来……出现的幻觉,小的当时吓着就跑了。后来,后来就听说出了这档子事……”
“那本官再问你,你进入房间里,有没有发现什么较为异常的地方?”
“异常…异常…对了,鸟,那只八哥——我进去的时候八哥还在笼子上,葛先生最近一个月**这只鸟**得厉害,到哪儿都跟祖宗似的带着,前不久不是就连说书也放在了台前么,可那天,这只鸟……”
“那只鸟,当时放在什么地方?”
“桌上,葛先生一向是把那只鸟放在桌上的。”
“那天也不例外?”
“回大人,小的哪敢说谎啊?”小二匍匐在地,惶恐的样子不像是作假。
小二当一辈子人,做梦都想不到会对簿公堂,更是连做梦都想不到能有机会亲见钦差大人。他趴在地上,鼻尖挨着地面,汗水随流而下,在鼻尖那个地方,画了一个圈。整个衙门寂静地能听见空气中流动的声音,他眼往后瞧,只能看见狗头铡幽幽的冷光。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在动,要不是呼进鼻子里的灰尘作弄地痒,他恐怕意识不到他滚在衙门的地上,钦差大人坐在高堂。因为,这里实在是静,静得发慌。
当他走出衙门的时候,喧哗、哄叫涌面而来,小孩儿乱跑,甚至撞着了他,他的思维跟不上节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摸着腰间空荡荡地地方,恍然大叫,“小偷…站住…抓小偷啊……这才该是茶馆里小二生气勃勃的模样。
高堂之上的人揉着眉间,望一眼‘公正廉洁’四个大字,沉重的枷锁像是镇妖塔把他镇在了最下面。他端正了坐姿,满脸肃穆,“传公孙大娘问话。”
这才该是大人威风凛凛的样子。画成画儿才好看。
☆、A44
坟,秘密,一切昭然若揭。
他娘说,咱家里没钱没势,你想干什么大事?!
他说,至少不能做小鞋匠一辈子!
他弟弟咂着糖渣,难道二哥也想跟大哥一起去外地做生意?
他娘怒道,别再提那个不孝子!
他默,谁都知道大哥是战死沙场,唯独骗了小弟,此时提起,他少了许多勇气。算了吧,就这样吧,做一辈子小鞋匠也没什么不好?不、不,不能算……我要去参军!
他娘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参军那是有去无回,你看看你大哥有什么好下场?娘不想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啊,老二,你是嫌娘活得太久了,逼娘去死么!?
小弟呆愣着旁边,见二哥偏着头不语,他娘驼背弯腰地哭泣,他茫然无措,只得嚎啕大哭。
他二哥见了,笑着说,你怎么比我还委屈,哥都没哭,你哭啥?
可是他明明觉得二哥笑得比哭还难看,他二哥对娘说,娘,我要去参军。很是平静。
他娘扶着泥墙坐下,老二,你要去就去吧,去了就别回来,省得娘天天盼,娘就当你死了,从此,这个家里头,不会有你的一碗饭。也很是平静。
一滴水沾在他的脖颈,有些凉,他回头一看,稀稀拉拉的雨点打在窗檐上,轻盈的雨丝飞进他的发丝里,更多的雨滴落在了他二哥的肩上。他二哥站在院里,往这屋里远远地看了最后一眼,只身离开后再也没回来。你问他还记得些什么,除了雨,二哥的背影,每年托人带回来的银票,他记不得了。日子过得很平静。
“这么多年你就没回去过?”
“没有,回去了又如何?”
“嗯……你确定是这个地方?”
“没错,令尊令堂是我亲手葬在这里的。”
“他们是怎么死的?”
“他们没有死,这里葬的只是他们的衣冠冢。”
“那他们去了哪里?”
“……未来。”
“什么?”
“几千年后,令堂的家乡——所谓的未来。”
“这样啊。”
黑夜中闪闪烁烁的亮光,是来自遥远苍穹的烛光。北方一望无际的原野,摇曳着星星点点的野花。两匹骏马低着头悠闲地吃着草,两个人影站在一包低矮的土坟前。遥远有多远,未来又是在哪里。徒留下一阵无奈的叹息,这样啊。随风飘散。
“回去吧。”
“奔波千里只为了看一眼?”你不做些什么?老头有些惊诧。
“做得再多他们也看不见,我只求内心安稳。”
衣冠冢做来为谁怀念?野花和野草已经整个蔓延,衣冠怕也破烂成碎片。过往已成过往,新绿变幻旧绿,悄无声息。天涯和海角,如此广阔,人人生生不息,绵延不绝,放远了,我只是一根藤茎,掩映在层层绿叶之下,比起微不足道是更加渺小。
往哪里看?看新绿下肥沃的土壤,看土壤里壮硕的树根,那里,才是藤茎的根本,那里,才是我追寻的源泉,那里,有属于我的未来。他们,是我长久以来的执念,如今,也该放下,父亲和母亲。
“回去了你又打算做什么?改头换面,用回真名?”
“世界上已没了游子冶这人,又何必守着一具空躯,用着一个假名?”
“那你?”
“天地之大,自有去处,还望葛先生就此保重,告辞!”
“保重!”
小鞋匠守着一份秘密,从那年冬到这年冬,从那年夏到这年夏。衣冠冢为谁怀念?自然是他。
年年春夏秋冬,他来此凭吊,随意说说话,随意拔拔草。有时是半夜,有时是正午,有时冷得手脚冰凉,有时热得全身冒汗,他又从来都是单身匹马,来了就是来了,走了就是走了,没有牵挂,没有希冀,自然随意。
“真是狠心啊!”他的眼里不知怎地潮湿一片。
这份秘密公之于众,却没有如释重负。折身返回的他,下了马,如往常一般,随意说说话,随意拔拔草,累了就倒在野草堆上睡一觉,哪时醒来,哪时才是归程。通常醒来,梦里从来没有那个人。
“真是狠心啊!”不知说的是走了的人,还是说不懂怀念的人。可惜,说了一辈子书,什么话都说尽了,就是问不出一句为什么。反反复复念叨的只有一句狠心啊,一念就念了一辈子。
茶楼周围埋伏好了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