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觉得自己坐不下去了,席毡子上似乎安了针,扎得我两腿发麻。这时刘秀身边的中常侍悄悄溜到我身侧,小声交代:“陛下见贵人气色不大好,问贵人要不要先回宫,马车已经备妥了,贵人可以随时离开,不必请礼。”
抬头朝刘秀坐席望去,他也正透过人群往我这边看,我勉强冲他一笑,伸手扶住中常侍,撑起身子:“回宫。”
2夺子(1)
车上一路颠簸,许是贪凉吹风的缘故,回到宫里的时候只觉得脑袋特别疼,像是有人拿锤子不停地在敲打。
我揉着发疼的太阳穴,刚走上正殿大门口,正想叫琥珀烧水放汤洗澡,黑乎乎的拐角里突然扑出一团黑影,一把抱住我的双腿。
我想都没想,本能地飞起一脚。那人惨叫一声,骨碌碌地原地翻了个身,竟是顺着石阶一路滚到楼底。
“啊——”殿门大开,琥珀尖叫着蹿了出来,一脸惊怖,“许美人——贵人,那是许美人啊!”
她慌得直奔楼下,我大大一怔,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耳蜗里“嗡嗡”的,像有坦克车在开来开去。
“凭你是谁!不懂规矩,以下犯上者,论罪当诛!”中常侍尖锐的嗓音陡然打破沉寂,我从混沌中猛地清醒过来,忍不住瞥了那人一眼。
能让刘秀挑在身边伺候的人,必然不是等闲之辈。
我镇定下来,甩袖进殿,声音冰冷:“把许美人带进来。”
在木榻上坐下后没多久,一名穿浅粉色曲裾深衣的女子耷拉着脑袋,由琥珀扶了进来。她头上梳的三股发髻散开了一股,长长的青丝披盖住半侧脸颊。昏暗不明的烛光下,那抹苍白的肤色刺痛了我的眼球。
“贱妾许氏……”琥珀扶她跪下,她哆哆嗦嗦地叩首,“拜见阴贵人!”
手足发颤,我深吸一口气,极力使自己保持冷静:“抬起头来。”
她抖抖索索地抬起头,目光触及我时,娇躯一颤,飞快地垂下眼睫。
眼前的女子肤如凝脂,体态丰腴,面颊圆润,我蹙着眉把她从头打量到脚,来回数遍,终于将她的五官轮廓与我记忆中那个瘦小胆怯的丫头合二为一。
半晌,她见我不吱声,怯怯地扬起眼睑,偷觑我一眼,见我目光如炬地死死盯住了她,吓得脸色一变,差点没瘫到地上去。
“原来真是许美人呢。”我眨眨眼,故作无辜地瞪大眼。她额头肿起老大一块青瘀,显然是方才摔下楼时碰的,“许美人不在自己寝宫歇息,深夜到访西宫,事先怎的也不打声招呼?刚才门口一团漆黑,我还以为是哪里蹿出来的野猫,没瞧清就抬脚踢出去了。呵呵,美人万勿见怪,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打小就这坏习惯,最喜欢练练腿脚,踢猫踹狗……哎,琥珀,还愣在那儿发什么呆哪,赶紧扶许美人起来,小心地上凉。”
“哦……哦,诺。”琥珀如梦初醒,急急忙忙地将胭脂扶了起来,搀到一旁的蒲席上坐下。
“方才没伤着许美人吧,若是伤着了,真是我的罪过呢。”我随手拿了案上的一只梨,取了匕首慢条斯理地削皮,琥珀想接手,我用眼神制止了她。
嘴里说着话,眼睛却专注地盯着梨,我并不抬头。
或许是因为我没有再死盯住胭脂看,让她松了口气,隔了片刻,她终于恢复了冷静,不再哆嗦:“贱妾无碍。”
“嗯。”我继续削皮,一层薄薄的水果皮削完了,刀刃却仍在果肉上一层层地刮着,不曾停歇。
梨汁顺着手指“滴滴答答”地溅在案上,我神情专注地一层层削着果肉,直到最后手里只剩下一枚梨核。“当”一声,我将梨核扔进果盘里,一扬手,手起匕落,匕尖戳中果核,一并将木胎的漆盘钉在了桌案上。
随着“咚”的一声巨响,胭脂似乎被再次惊吓到,脸孔煞白,面无人色,一双眼瞪得老大,盛满惊恐。
我随手取了琥珀递来的湿帕,慢吞吞地擦手:“琥珀,去瞧瞧沐汤放好没,我累了,一会儿洗完澡便歇了。陛下若是晚宴回宫,你让他歇皇后的长秋宫安寝吧。”
琥珀是个直肠子的傻气丫头,我的话半真半假,没唬住胭脂,倒把她给糊弄晕了。愣了半天才答我一个字:“诺。”
那个中常侍倒是个机灵的家伙,俯身说:“陛下吩咐了,今晚仍宿西宫,只是让贵人不必守着,先安寝便是。”
我不得不再次对他投去关注的一瞥,眼中已有少许赞赏:“陛下也真是的,每次都爱这么费事儿,不愿打扰皇后安寝,便来折腾我……今儿我实在累了,不如这么着,你引陛下今晚去许美人宫里吧。”
话音刚落,只听琥珀一声低呼,扭过头,却是胭脂面如白纸地闭目,斜斜瘫倒在了席上。
我险些于心不忍,忙狠下心转过头去,继续对那中常侍吩咐道:“劳烦大人送许美人回宫吧。”
“贵人直呼小人名讳即可,小人姓代,名,字子予……”
“带子鱼?”
“诺。”
我差点喷笑,强行忍住。代正要招呼小黄门带许美人出去,她却忽然醒了,爬起来两眼木然地望着我,我反被她盯得发怵。代说道:“许美人,天色晚了,小的送你回宫吧。”
胭脂浑不理会,我被她瞪得怒火一拱一拱的,正欲发话,忽然侧殿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我呆住,诧异地以为自己听错了,却不料胭脂“腾”地一下从席上跳了起来,扭身往侧殿冲去。
代反应比我还灵敏,胭脂没跑出十步,便被他追上,一把扯了回来:“许美人,回宫的大门不在这边……”
“撒手!”胭脂突然号叫起来,“你给我滚开——”她叫嚣着,小小的身躯像是突然迸发出惊人的力量,居然将身材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的代推得差点跌倒。
代抿着唇,脸色铁青地勒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动弹。
胭脂低头狠狠咬在他的手背上,代呼痛撒手,她趁机推开他,继续掉头往侧殿门口跑。只这片刻工夫,我早抢在她之前堵到门口,她冲过来的时候,我劈手一掌打在她的肩胛,右脚往她奔跑的下盘一勾,她尖叫一声,绊倒在地上栽了个筋斗。
我飞快地跳到她身上,将她双手反拧到背后,用膝盖死死顶住她的后腰,怒叱:“你当西宫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在我面前放肆无礼!”
她吃痛哀号,痛哭流涕,代三步并作两步,招呼一帮吓傻了的黄门宫女,将胭脂捆绑起来。
站在侧殿门口,那撕心裂肺的婴儿啼哭声听来愈发清晰,胭脂花容失色,浑身发颤,尖叫道:“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你不能抢我的孩子——”我心神大颤,胭脂声泪俱下:“你总是这样,当年把我扔在乱军之中,受尽凌辱,生不如死;如今却又夺走我的孩子,再一次要生生剜去我的心头肉……你怎么能够这么狠心?你怎么能够这么没人性?你怎么能够这么……”
她哭得连气也喘不上来。
我的一颗心怦怦直跳,牙齿咬着唇,痛苦地反复啃噬着。琥珀揉着她的胸口,替她顺过一口气来。我冷冷地望着她,居高临下道:“你不也在背后捅了我一刀?这个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自然也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承认当初亏欠你,但如果让我重新再选择一次,我仍是会那么做……我只是个人,不是个神,即使我当年有心救你,也无力回天!所以,既然做了,便不容许我再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就像如今换你做错了,也不能怪我夺你心头所爱一样!”
胭脂只是哀号,泪流满面,我冷漠地瞥了她一眼,环顾四周:“今天许美人可曾到过西宫?”
众人面面相觑,一脸茫然,战战兢兢地不甚明了,仍是那个代心思敏捷,答道:“小人送阴贵人回宫,这一日都未曾见到许美人……”
其他人恍然大悟,顿时纷纷附和:
“许美人不曾来过西宫!”
“奴婢未曾见过许美人……”
我满意地点点头:“不相干的人都退下去,该干什么仍干什么去。今晚的事若是有谁在外头乱嚼舌根,哼,宫规处置。”
“诺……”长长的一串沉闷的应诺声,宫人纷纷退去,脸上各自不一地带着一种惊惧。
胭脂也被人拖了下去,起初还哭号两声,一出宫门,便听一声“唔”的闷哼,再没了动静,显然是被人拿东西堵上了嘴。
呆呆地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耳听得那婴孩的啼哭声渐渐弱了下去,我打了个寒噤,质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把视线直接投向代,他先是一怔,而后扯着尴尬的笑容,一副讨好的口气:“这是陛下的旨意,许美人身份卑贱,不足教子。陛下赞许阴贵人雅性宽仁,三皇子交由贵人抚养,最为妥帖。”
我面无表情地“哦”了声:“贱妾只是名小小的贵人,说起来身份也高贵不到哪里去,如何敢轻言教导抚育皇子?”
代被我一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得讪讪闷笑,窘迫异常。
我转身入侧殿,殿内有三四名妇人团团围着一个怀抱男婴的乳母,正想尽一切办法哄着那孩子吃奶。见我进来,这些人吓了一跳,齐刷刷地跪下,室内只剩了那个抱孩子的乳母表情尴尬地望着我:“贵人恕罪,小皇子方才吐了奶,不曾想惊扰了贵人……”
那男婴约莫半岁大,小小的脑袋上稀稀拉拉地长了几绺黄黄的头发,容长脸形,嘴角鼓鼓的全是肉,两只大大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嘴角沾满白白的奶汁。他见到我时一副惊恐的表情,小嘴扁着,似乎又要放声啼哭。
乳母拍着他的背,细声细气地哄着,那些妇人也连忙上前使劲摆弄着一些小玩意儿吸引他的注意。
我只觉得头疼欲裂,抚着额头闭上眼,那孩子委屈惊恐的小脸却仿佛始终在眼前晃悠:“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安顿小皇子睡觉?”
“原是睡着了,可方才不知怎的,突然醒了……”
我没兴趣听这些育儿经,心慌意乱地退了出来,只觉得浑身是汗,衣裳黏糊糊地紧贴在身上,闷热难当。
去单独修建的沐浴间洗完澡回来,躺在床上却辗转反复,再难入眠,明明身体累得半死,可脑细胞却兴奋得异常敏感,似乎……半梦半醒间,能一直听见婴儿的啼哭声。
快天亮的时候,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上爬来爬去,弄得我分外酥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