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下下通读一遍后,我终于呀的一声惊呼,恍然大悟,急忙拆开案上其余数卷来验看。果然,答案一致,确认无误。
“贵人!陛下退朝了。”纱南突如其来的一句提醒,将我从失神中惊醒。我吓了一大跳,手一抖,下意识地收了竹简,匆匆塞进帛套中。
“他……他人呢?”
“往长秋宫去了。”
“哦。”我神志仍在天上飘荡,没能及时回魂,好半天才傻傻地问了句,“这些东西平日不是搁在西宫侧殿的吗?”
“贵人说的是这些图谶?陛下这段时间一直在苦读,怕在侧殿打扰到贵人休息,所以命人抬到云台殿来了。”
“图……谶?”下巴险些掉下来,什么时候我的《寻汉记》变成谶纬参考读物了?
“陛下说是图谶,难道不是?”精明的纱南立即警觉起来,目光锐利地闪着猛兽般的光芒,“贵人可是发现了什么?”
“没有。”我冷冰冰地扔下两个字。正没主张时,明朗的天色猝然暗了下来,殿内没有点灯,所以那种急遽的光线明暗变化更让人觉得突兀。
“怎么回事?”耳听殿外已响起一片吵嚷声,我困惑地向外走。
刚到门口,代领着一名小黄门匆匆赶到,“原来阴贵人早到了这里!贵人准备接驾吧。”
我不解道:“陛下不是去了长秋宫么?”
代指了指天,笑道:“今逢日食,天子须避正殿,是以长秋宫去不得了。陛下正折道移驾广德殿,嘱咐小人召阴贵人至广德殿随侍,可巧贵人先到了。”
“日食?”说话间,天色已越来越暗。
代忙命人点灯,我趁机一个人走出殿外,仰起头寻找目前太阳所处的方位。阳光明显不再耀眼如初,一大半已被星体阴影遮挡住,剩下那点月牙光晕也躲进了云层里,像个害羞的大姑娘。
我手搭凉棚,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身下有个稚气的声音问道:“为什么太阳会少了一半呢?”
我闻言莞尔,却不低头,用很惊讶的口吻重复道:“是啊,为什么呢?”
“不是……不是我。”那声音急了,连忙替自己申辩,“我只是有想过,太阳金灿灿的像块饼……我只是想想而已,不是我吃的,我没有吃掉它。”一只小手攀上我的胳膊,使劲摇晃,“娘,你要相信衡儿,真的不是我偷吃的……”
我忍俊不禁,扑哧一笑,弯腰猛地将小家伙抱了起来,“哇,又重了,你还说没偷吃?”
“没有!没有!”他摊开一双小手,五指张开,以此证明他的手上没有任何东西,“衡儿没有偷吃太阳饼!”
白白嫩嫩的小手,带着一种婴儿肥,似乎还飘着淡淡的奶香。手背上各有五个小小的圆涡,如同盛装着美酒,分外诱人。我忍不住撅唇吻了上去,笑问:“这是什么呀?”
“衡儿的手手。”他很老实地回答。
“手手有什么用啊?”
“可以撕饼饼,吃肉肉。”
我在他脸上重重地亲了口,“想不想娘?”
他伸手搂住我的脖子,使尽全身力气搂紧,力气之大,险些没把我勒死,“娘——”他嗲着声撒娇,“娘,我爱你!”
这三个字是我从小教他说的,比教他喊爹娘的次数都多。他也真不负所望,这三个字咬字比任何字眼都准确清晰。
“娘也爱你!我的小宝贝儿!”亲了亲他的额头,又亲了亲他的鼻子,然后是脸蛋、嘴巴……看着这张与刘秀相似却稚嫩的脸,我心中一动,不禁问了个很傻气的问题,“你看娘是不是老了呢?”
刘衡往后仰,盯着我看了会儿,伸手捧住我的脸一通乱摸,最后喜滋滋地说:“不会!娘不老!”我心里一甜,这小家伙的马屁功夫果然了得,胜过他老子百倍。正得意呢,没想到他接着补了一句,“娘一根胡子都没长呢……”
我嘴角抽搐,一脸的哭笑不得。昏暗中,只听对面有人哧哧地闷笑,笑声再熟悉不过。我抱着刘衡走了过去,故意装作没看到他,直接将他当隐形人忽略。擦肩而过,不出十秒钟,他果然追了上来。一群内侍打起了灯,这时阳光已尽数被遮蔽,天黑得犹如寂夜。
刘秀命人取来毡席铺在庑廊之下,柔风阵阵吹在身上,并没有真正寒夜中的那般冷峭冻骨。
“你未经我允许,偷看了我的东西!”我没打算绕弯,于是开门见山地表达出我的不满情绪。
“呵呵。”
“少装愣,装愣可含混不过去。”我故意捏压指关节,发出喀喀的声响。
“是朕不对。”他诚恳地说。
沉默,一如突临的黑昼。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个……其实我……”
“这套图谶很有意思。”
“啊?”
“我花了大半年时间,除了看懂几百字外,无法串联出一个整句来。”他大发感慨,“看来我的悟性仍是不够,丽华,不如你给我讲解一下如何?”
“啊?”我很夸张地摆了个晕倒的姿势。那个用简繁体交融写就的《寻汉记》目前所载约五六十万字,积少成多,把它们换成竹简,足足可堆满好几间屋子。我没想到刘秀竟会如此荒唐地认定这些文字记载的是谶纬。
我很想讲出实情,可话到嘴边滚了三遍,最终也没能吐出半个字来。
“衡儿!”灵机一动,我拉过儿子的手,打岔道,“还记得娘生小妹妹前教你的歌吗?唱一遍给爹爹听听。”
刘衡咧嘴一笑,傻兮兮地挠头,“唱得不好你会打我吗?”
“不会。”
“那好吧。”他很痛快地接受了娘亲的考验,站了起来,一边比画动作,一边哼哼唧唧地唱道,“一只……哈巴狗,坐在……哈巴狗,眼睛……哈巴狗,想吃……哈巴狗;一只哈巴狗,吃完……哈巴狗,尾巴……哈巴狗,向我……哈巴狗……”
一遍听完,我完全傻眼,直到他很干脆地拍着小手大声宣布“唱完啦”,我才从无数个“哈巴狗”中觉醒过来,然后——捧腹大笑。
我笑痛了肚子,身旁的刘秀虽然不大明白儿子唱的是什么东西,但一连听了七八个哈巴狗,也早被绕晕了,不禁笑问:“你教的什么歌,为什么那么多只狗?”
我喘着气,趴在席上抽搐着,屡屡顺气却又忍不住喷笑出来。
刘衡再木讷也知道我是在笑他,扭捏着身体,退后两步,小嘴扁成一道下弯的弧。他重重地吸气,鼻翼翕张,一副濒临崩溃的前兆。我意识到后果的严重性,立刻停住笑声,因为忍得不易,以至于涨红了一张老脸,还得十分认真地装出友爱可亲的表情来,起身对他张开双臂,“来,宝贝儿,过来……”
“呜……”他喉咙里发出猫叫似的咽声。
我头皮发紧,赶忙站了起来,讨好地抚摸他的小脸。他不领情地甩开我的手,瘪着小嘴,十分委屈地含着眼泪瞪向我,“不要喜欢你了,呜……”
“哎呀,不要这样嘛!”我使劲搂住他,呵气挠他痒痒。
他怕痒地往后躲,嘴里喊救命似的哇哇尖叫,一边还笑。我不敢闹得太过火,适时收了手。这时日全食的时辰已过,天色正在逐渐放晴转明。
我搂着刘衡不断扭动的身体,嘴唇贴着他的耳朵,柔声哼唱,“一只哈巴狗,坐在大门口……”翻来覆去地清唱了四五遍。刘衡也不再闹了,安静地听我哼唱,嘴里还时不时地跟着我唱上几句。
我教他唱了几遍,然后在他耳边嘀咕了句,他马上兴奋地跑到刘秀面前,“爹爹,你听我唱歌吧!”
不等刘秀回答,他已上举下蹲扭屁股地自顾自地表演起来,口齿虽然不够伶俐,但比起刚才那一遍已经有了飞速提高。
“一只哈巴狗,坐在大门口,眼睛黑黝黝,想吃肉骨头……”两只小手伸前,刘衡学着小狗模样吐着舌头汪汪叫了三声,然后继续很卖力地唱,“一只哈巴狗,吃完肉骨头,尾巴摇一摇,向我点点头……”他先是拼命扭屁股,然后还不断地猛烈点头,这样上下不协调的动作,结果是把自己晃得头晕眼花,他嘴里尚在“汪汪汪”地学着狗叫,人却跌跌撞撞地往前面扑倒,一跤摔到席上。
我心里一紧,刘衡这一跤显然摔得并不重,不等我上前扶他,他已利索地爬了起来,仍是疯疯癫癫地学着狗叫,四肢并用地向刘秀爬了过去。
我莞尔一笑,淡定地望着这对容貌酷似的父子俩。
“汪汪汪!汪汪——”刘衡用头去顶父亲,刘秀却一动不动地端坐着。
我心中诧异,走过去坐到他对面,小声问道:“别小心眼嘛,不是我不说,我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怀里嬉戏的儿子,我倏然住嘴,惊骇地发现他的鼻孔一侧正不断地滴下血来。
“秀儿!”我失声尖叫,刚想伸手去托他的下巴,他脸上肌肉微颤,眼一闭,端坐的身体突然向前瘫倒,重重地压在刘衡背上。
“哇——”年幼懵懂的孩子不明缘由,还以为父亲在跟他闹着玩,尽管被父亲沉重的躯体压得气喘咻咻,却仍是不停地发出咯咯的笑声。
心跳仿佛被震得停住了,下一秒,我发出一声尖叫:“秀儿——”手忙脚乱地将他抱起,他的头无力地枕在我的腿上,面色灰白,半张脸被血迹污染,那样惊心动魄的颜色令人毛骨悚然。
“秀儿……”我用颤抖的手抚摸着他的脸,触手冰冷,“秀儿,你怎么了?别……吓我了……”
守在云台的宫人乱作一团,尖叫迭声响起。我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一阵眩晕。
“你起来,不玩了,起来……”手心里全是湿濡的血,带着一股余温,我用袖子抖抖瑟瑟地去擦他脸上的血渍,眼泪簌簌落下,“起来,别开玩笑!这一点……都不好笑……”
血渍越擦越多,我的头眩晕得厉害,四周的景物似乎在天崩地裂地旋转着。可是刘秀的双手耷拉在席子上,手指正在不停地颤抖,四肢微微抽搐。这一切又是如此的真实,完全不像是场恶作剧!
“爹爹!我们再来玩吧!”无知的孩子坐在他的脚边,拍着小手笑得一脸天真,“爹爹,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他的体温冷上一分,我的心便麻木上一分。天空正在渐渐转亮,阳光重新普照大地,可是我一点儿光明都感觉不到。
“秀儿……”低下头,我战栗地吻上他冰冷的额头,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