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丽华!”他突然叹了口气,低头静静地望着我,若有所思的表情十分迷人。这就是刘秀的另一面吗?一贯隐在温柔笑容下的另一面?
“阴丽华到底是怎样的女子,这一点我也很困惑……”他微微一笑,又恢复以往超然的神态,“其实,不只阴兴回了阴家,今日我亦要回家!”
“回蔡阳?”脑子急转,我已明了,“你回去通知刘伯升?”
“我还在等一个人,等他来了便立即动身。”
“谁?”
“李轶。”刘秀不再瞒我。
“你和李通他们谈妥了?”
“嗯。”他秀气的脸上再次露出那种悲悯的神气,“大势所趋,非我所能避免。无论我接不接受,以大哥之心,推翻新莽,匡复汉室已成定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是二姐夫对我所言。”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的嘴角虽仍有笑意,在我看来却已平添一缕无奈。
“你们……打算怎么做?李通……宗卿师他……”
“李通已遣侄儿李季星夜赶回长安通知宗卿师,李守会赶在立秋之前带着李氏族人撤离长安。”他顿了顿,语重心长地对我道,“你……作为阴家一份子,也该有个准备了,依我看,你还是早些回阴家吧。”
“我不回阴家,我要跟你回蔡阳!”
他怔怔地看着我,许久嗫嚅:“为何?”
“既然知道阴家也参与其中,我自然抽身不得。大哥不在家,阴兴还是个束发孺子……”我不愿做个柔弱无能的女人,厌倦了一味躲在家中不问世事的生活。
即使有一日天真的塌了,那天上许多个窟窿里必然有一个是我捅的。
“你……”刘秀不解地打量着我,目光中审度的味道更浓。
门上轻叩,有人在门外细声禀告:“刘公子,李公子到了!”
我咧嘴一笑,扬眉道:“好!那我们走吧。”
刘秀在我身后脚步一顿:“你当真要跟去蔡阳?”
“是。”
“那……好吧。”他犹豫地松口,“只是……”
他收了口,没再说下去,我不知道他想“只是”什么,见他肯妥协我早已喜出望外,就未再深究。
2、告白(1)
追本溯源,刘秀的五世祖乃是汉景帝的儿子——长沙王刘发,也就是西汉赫赫有名的汉武帝刘彻的六哥。不过刘发的出身远没有刘彻那么高贵,刘发之母名唤“唐儿”,乃是景帝宠妃程姬宫中的一名侍女。刘发其实不过是景帝一夜醉酒云雨后留给唐儿的纪念品,因生母出身卑微,在景帝十五个皇子里,他的地位最低,分封属邑时,他得到的也仅是南方一块潮湿贫瘠之地。
到了汉武帝时,汉武帝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分化诸侯王势力,以推恩令的形式,重新分割诸侯王的封地,遍封诸侯王的子弟。由于这一道指令,刘发的第十三子刘买非嫡非长,居然也得到了封侯,封邑就在零陵郡泠道县的舂陵乡。
刘买过世后,长子刘熊渠继享舂陵侯的爵位,子承父业,而后又传长子刘仁。刘仁嫌南方气候过于潮湿,遂上书当时的汉元帝,内徙南阳郡,得到恩准。这一支刘氏宗族便迁至南阳郡蔡阳县的白水乡,仍以“舂陵”为封国之名。
但是刘秀却不是刘仁那一系的,他的曾祖父刘外乃是刘买次子,没有继承爵位的资格,最终官至郁林太守。刘秀的祖父刘回官至巨鹿都尉,职位虽次于郡守,但到底也是个二千石官秩的地方长官。可到了刘秀父亲刘钦却一代不如一代,只做了个南顿县令,到了刘縯,更是摊上王莽篡位,取消了刘氏宗亲的一切应得的待遇。
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不惜厚着脸皮拿出缣帛,当着刘秀的面,把这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写了下来,才总算理顺了刘秀他们家和汉家刘氏的关系。其实这么看,刘縯、刘秀兄弟的确算是刘邦的子孙,身上流着汉高祖的血脉,只不过是旁支的旁支,庶出的庶出……若以一棵参天大树为喻,刘縯他们绝对和大树干无缘,只是纵横千错的树杈上的某片小树叶。
马车东摇西晃,我一边在脑海里整理刘姓族谱,一边龇牙咧嘴地笑。刘秀安安静静地坐在我边上,虽然这一路我的问题既杂且白,他倒是有问必答,丝毫没有半分不耐。
舂陵侯由刘仁传到了刘敞,按说刘敞与刘钦这对名义上的堂兄弟,早已隔了好几代,可刘敞却是个难得的厚道人,他对待宗族宗子的仁爱堪比楷模,刘秀他们家没少得他的好处。
刘秀的母亲樊娴都出自南阳郡湖阳县一户富豪之家,樊家三世兼营农商,到刘秀外祖樊重一代,已开拓良田三百余顷,虽说比不上新野阴家,可在湖阳也算得是典型的士族庄园了。
刘钦和樊娴都这对夫妇感情甚笃,一共生下三子三女,可惜刘钦命不长久,在刘秀九岁的时候便撒手人寰。这一大家子全摊到一个女子身上,境况可想而知。刘秀的叔父刘良时任萧县县令,于是为了减轻家中负担,刘秀便被刘良接去萧县代为抚养,叔父待他极好,送他去学堂接受启蒙,待到成年,刘秀才又回到蔡阳,侍奉母亲,耕田务农,维持家业。
手中的笔一顿,不知为何,眼角扫过刘秀沉静俊逸的侧影,心中竟是升起一缕酸楚。这样一个风神俊秀、气质儒雅的人物,打小的境遇却并不是一帆风顺,如果不了解他肩上到底担负过什么,很难相信他会是个下过农田、卖过杂物的俗人。
“怎么了?”似乎觉察到我在关注他,他侧过头来,微笑着看向我。
阳光从窗隙透射过来,金灿灿的光芒映在他白皙的脸庞上,笑容温文儒雅,宁静致远。
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呢?怎么能……一直这样保持着永恒的笑容,他难道不会哭泣,不会伤心,不会失望,不会愤怒的吗?为什么脸上总是能挂着闲适温柔的微笑呢?
我不懂!一个经历过那么多坎坷的人,怎么能一直这么无欲无求地笑着?
“刘文叔……”我喃喃地吐气,他的眼睛清澈透亮,柔软的眼神如澄净小溪,潺潺流淌进我的心里。“不,没什么!”
我狠狠地感到一阵狼狈,咬着唇仓促地低下头,继续盯着缣帛发呆。
接下来的命运到底是什么呢?
刘秀……他或许是不愿意看到战乱的,他心中对母亲兄弟姊妹的关切度也许远比男儿雄心来得重,可是刘縯……刘縯的壮志注定会打破他心中柔软的平衡。
对不起了,刘秀!历史如此……命里注定的,躲也躲不掉!
我的手指缓缓收紧,心里有个声音很肯定地给予自己答案:刘縯没错!顺应时势,造就英雄,选择这条创世之路才是正确的!
刘秀太过优柔,太过妇人之仁,刘縯之前说的没错,他这个弟弟胸无大志,我绝对不能受他影响!
强迫自己重新整理思绪,让一颗躁动的心渐渐回复平静。
南阳郡位于荆州北部,东邻江淮,西依武当,南望江汉,正北直指函谷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拥有三十余镇,数十万户,人口过百万。界内山脉有绿林山、桐柏山、衡山,水脉有沘水、淯水、沔水、湍水等,算得上是山清水秀、风光怡人,可见当初刘仁颇具眼光。
可南阳地区同时又居住了太多的刘姓宗室,对王莽新朝而言,这就是块雷区,超级敏感的地带。
居摄元年四月,也就是距今的十二年前,王莽居摄辅政初始,因不满王莽觊觎皇位的野心昭然若揭,南阳安众侯刘崇与侯相张绍首先发难,起兵攻打宛城,最终却寡不敌众以失败告终。
经过那一次,王莽对南阳郡内的刘氏宗亲分外反感,当时的舂陵侯刘敞为了保全南阳宗室,争取朝廷大臣的支持,为其子刘祉迎娶了高陵侯翟宣的女儿翟习为妻。谁知成亲不到一个月,翟宣之弟、东郡太守翟义立严乡侯刘信为天子,再次举起义旗号召全国百姓起来推翻王莽政权,起义队伍一度发展到十几万人,然而三个月后,翟义同样以失败告终。
最终的结果是翟习株连被杀,刘祉亦受到牵连,被捕入狱。
王莽称帝后,先将刘姓宗室中的侯爵全部降为子爵,而后又全部废为平民。
如今,邓晨、李通他们的策略就是仿效当年的翟义,趁立秋南阳郡在宛城举行都试骑士时,劫持郡守甄阜和属正梁丘赐,号令大众造反,占据宛城。
到时宛城李通、新野邓晨、蔡阳刘縯,三方同时行动,造势响应。
计划是不错,只是我心里始终隐隐有着紧张与不安,难以消除。
“嗯……那个,翟义反莽失败后,下场如何?”
刘秀身子明显一僵,过得许久,他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回答:“磔尸于陈县!”
我心里扑通一跳。
刘秀却未曾停顿,一鼓作气的说:“王莽命人掘开翟义父祖的坟墓,焚毁棺椁,灭了翟氏三族……”
我身子一颤,马车恰好也是一晃,我急忙顺势扶住车壁,可是一只手不知怎的,五指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西汉一度盛行厚葬之风,那是因为他们相信死后灵魂在另一个世界里同样有知,事死如事生。加上一贯奉行以孝为先的观念熏陶,祖先的坟墓以及宗庙祠堂,在他们心中乃是与己身荣辱生死同等重要的东西。
悲悯之色在刘秀眼中一闪而过,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唇角的笑意已不再轻松淡如:“如此王莽尤不解恨,他命人把数百具尸体弃置一个大坑中,鞭以荆棘,投以毒物……响应翟义起兵的二十三县义士,如槐里赵朋、霍鸿等,分别陈尸于濮阳、无盐、槐里等五县的通衡大道旁……”
“砰!”车子猛地一颠,我一头撞在车壁上,额头疼痛钻心。
刘秀急忙收口,伸手虚扶:“要紧么?”
我摇了摇头,牙齿狠狠地咬着嘴唇。
想不到,失败者的下场竟是如此凄惨,更想不到,他对失败者的下场竟是如此清楚,难道说,这才是他眉宇间总若有若无地带着一种悲悯之情的真正原因?
失败者,将不存于世!刘縯他们压下的赌注,不仅仅是个人荣辱,更是全族人的性命!
不成功,便成仁!
这一点,刘秀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深远、透彻!
呆呆地看着那张温润如玉的笑脸,第一次,我的心为了这样的笑容感到莫名地揪疼。
秋风送爽,金灿灿的谷穗随风起伏,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