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知道的秘密,那还算是秘密吗?
“宗卿师听了中郎将黄显的建议,自知难以再出长安城,便上书辞呈,请求回乡……”
我的心冰凉一片,这个李守真是糊涂啊,堂堂正正出不了长安城,还不如偷偷摸摸地逃走呢,这下子岂不是自投罗网么?
刘秀问道:“结果呢?王莽如何说?”
“王莽当即把宗卿师投进大牢,后黄显求情,保证李家绝无反叛之心,方免一死。可谁知南阳郡守甄阜得知咱们的计划,先一步上了奏报,王莽那厮狂性大发,竟而将宗卿师全家一门诛杀,黄显亦亡。甄阜这几日在宛城更是大肆捕杀李氏族人和门客,已经杀了李通的兄弟、同宗子弟共计六十四人,甚至还……还在李家焚尸扬灰……”
我眼前一黑,险些把持不住自己,联想到方才飞扬在李通家上空的滚滚黑烟,胃里一阵抽搐作呕。
邓婵似乎彻底呆了,两眼发直,过了片刻,全身发抖,犹如抽风般。
我被她的样子吓住了,忙伸手按住她,她仍是抖个不停,牙齿“咯咯”撞在一块,话都说不清楚了:“哥……我哥哥他……他……”
“没事!你哥哥没事,邓家的人都好好的!表姐!你别吓我!”
她两眼一翻,竟是朝上叉着眼白直厥了过去。
我急得跳脚,不停地掐她的人中,往她脸上泼冷水:“你醒醒!喂——邓婵,你就算不要命,也还得顾着孩子!”
嚷嚷了老半天,她总算悠悠转醒,可醒了以后不哭也不闹,怔怔地耷拉着脑袋发呆,神情木讷,两眼空洞,这副样子反而更叫人担忧。
“刘文叔,能不能先送表姐回新野?”我知道其实就目前的紧张情势,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有些过分,但是邓婵的样子不容乐观,我不希望她和肚子里的宝宝有所闪失。
刘秀尚未回答,那头刘稷已经叫道:“眼下都什么时候了,我们好不容易混进城来,怎能就此无功而返?文叔,李通的意思是尽快联络李家剩余的门客以及宛城的一些有志之士,立即购置兵器,继续未完成的计划!”
“计划已经暴露,再要劫持甄阜与梁丘赐,谈何容易?”刘秀眉尖若蹙。
刘稷豪情万丈地道:“这又算得什么?没有甄阜、梁丘赐,我们照样能拿下宛城!”
我把嘴一撇,不以为然。
刘稷这人有点五大三粗,不会好好动脑,只会逞匹夫之勇。
“阴姬。”刘秀放柔了声音,“我不能离开宛城。”
我微微蹙起了眉。
“我把马车留给你……”隔着竹帘,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听出话语中沉甸甸的分量,“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能把邓婵安然送回新野。”
我的心倏地一沉,这实在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于是一咬牙,坚定地说:“不用担心,你大可放手去做你应做之事,我会负责把表姐送回家!”
刘秀沉默片刻,轻轻地将赶鞭搁在架子上,纵身跃下车辕:“路上小心!”
“嗯。”我没立即掀开帘子出去,轻轻地应了一声。
他站在车下,身形屹然不动,刘稷催促了几次,他却置若罔闻。我心里一紧,冲口喊道:“你也要小心……”
他冲着车内点了点头,这才转身跟着刘稷去了。
4、生死(1)
出城时并没费太大的事,守门的小卒见车内就一半死不活的孕妇,二话没说就挥手放行了。
我从未赶过马车,也从不知道这看似轻松的活其实一点都不轻松。在城内街道笔直顺坦,我还容易掌控些,可到了荒郊野外,那马就开始不听使唤了。我不抽鞭子,它自顾自地溜达到路边啃青草;鞭子抽得轻了,它左右前后乱踱步;抽得重了,它突然尥起蹶子便狂奔发癫,横冲直撞,大有不把马车掀翻誓不罢休之势。
九月的天气,原该凉爽怡人,可我却被一匹马整得大汗淋漓。
道路颠簸,我还好些,但邓婵是一足月的待产妇,挺着个大肚子在车上受难的滋味想来不会好受。出宛城时她还是躺在车里纹丝不动,像是傻了,可没等我把车赶出五里,她就开始哼哼了。
先还很小声,渐渐地呻吟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让人揪心,我就算想狠心忽略都不成。
“疼啊……”终于,她开始大声嚷叫起来,“疼死我了!我要死了——疼、疼死了——”
我持鞭的手一抖,愈发不知道怎么赶车了。
邓婵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眼见得日头一点点地从地平线上往下坠落,我的心不禁也跟着颤抖起来:“表姐!你撑着点,算我求你……无论如何请你撑着点!你可别在路上生啊!”
我的哀求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甚至连一点微薄的安抚性也不具备,邓婵反而叫得更大声了,不断在车子里打滚似的乱撞东西,我能清晰地听到陶罐碎裂的脆响,能清晰地听到她越来越粗重的喘气声。
“丽华……我不成了……”她憋着气,伸手过来拽帘子,“帮帮我!丽华……”
我焦急地扭头,只听“哗啦”一声,偌大一片竹帘子竟被邓婵拽塌,她的手指紧紧地握成拳,竹片的碎屑甚至还插在她的掌心,殷红的鲜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邓婵?!”我慌了神,顾不得再去赶马,反身爬进车厢。
邓婵面色煞白,眼神涣散地望着我,开裂起泡的嘴唇缓慢地一开一合:“我……不生,丽华,帮我……不生……”
她蜷缩在车厢里,空间逼仄,她的腿无法伸直,弯曲的膝盖在剧烈地颤抖。我无措地望着她:“我要怎么帮你?邓婵,我要怎么帮你?”
要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六神无主,慌手慌脚地托着她的头用力试着想将她扶起来。
“啊——”她凄厉地惨叫一声,许是牙齿咬到了舌头,雪白的牙齿上沾满殷红的血丝,嘴森冷地咧着,说不尽的恐怖。
她憋住一口气,似乎这口气永远也缓不过来了,膝盖的抖动带动整个身子剧颤,抖着抖着,最后竟像是肌肉痉挛般抽搐起来。
“邓婵——”
“嗯……”她呻吟,时而惨叫,时而低喘。迷殇的眼神,濒死地挣扎着,这一幕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
我颤巍巍地将她放平,低下头,目光往下移动,只见自己膝盖所跪之处,正在逐渐漫开一汪血海。
血般绝艳的红色蜿蜒至车厢的各个角落,我打了激灵,双手扯住邓婵深衣长裾的裾角,用力一撕。可我之前已骇得手脚发软,这一扯竟然没能把裙裾扯裂。
我随即低头,用牙咬住布料的一角,用手借力一扯,只听“嗞啦”一声,裾尾终于被我扯裂。
深衣内是一条没有缝裆的白色长袴,我已经看不出它原有的颜色,鲜红的血液将它染成了暗黑色。
我从不知道原来生孩子是这么恐怖的一件事,原来一个女人体内居然可以流出那么多的血……
“表、表姐……邓婵……”我哽咽着带起哭声。天杀的,这个时候我脑子一团糨糊,浑浑噩噩地像是经历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痛……”邓婵的眼睛闭着,呻吟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我不要生孩子……”
“邓婵……你撑着点,求求你!你现在不能放弃啊……”
“我根本……嗯——哼。”她抽搐得愈来愈厉害,一阵阵的肌肉痉挛,样子十分骇人,“不……爱那个男人,我……为什么要……替……他生……”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声嘶力竭地疯狂呐喊:“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车厢内的光线越来越暗,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整个天地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再也看不到邓婵的样子,只能听见她断断续续地痛苦辗转、呻吟:“表……哥……表哥……表哥……”
我泣不成声:“邓婵,你醒醒,求你把孩子生下来……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唉……”她突然幽幽地叹了口气,语音低迷凄婉,透着无限绝望,低不可闻,“你、你……为何从不看我……一眼……”
我哭了许久,她却再无动静,甚至连半丝叹息也吝于再施舍给我。我麻木地跪在温热的血水里,浑身冰冷。
“邓婵……”颤抖着双手,我摸上她的身体,她就这么躺在我面前,面庞冰冷,气息全无。
寂静的夜色,浓得像团永远也化不开的墨。
我身子一震,只觉得胸口撕心裂肺般剧痛,呆呆地跪在她面前,捧着她的头痛哭失声。
天亮了,当曙光透射进充满血腥味的狭小车厢时,我瞪着干涩空洞的双眼,愣愣地望着浑身冰冷僵硬的邓婵。她的面色在光线下泛着青紫色,眼睛紧紧地闭着,我轻轻用手抚上她的脸颊。
这是张年轻漂亮的脸孔,这是个生机勃发的年轻生命,她才二十岁……才只有二十岁!
我木然地脱下外衣长襦,替她披上,动作轻柔地替她把散乱潮湿的头发重新梳好,回想那时她送我华胜时曾有过的盈盈笑语,如今却都已经不在了。
整理妥帖后,我拉起她僵硬的胳膊,将她背到了背上。
天空有些阴沉,太阳隐在云层里,似乎也不忍窥视这一幕人间惨剧。
我凄然一笑,步履艰难地背着她往荒地里走,半人多高的荆棘划破了我的裤子,在我腰上、腿上割出一道道的血痕。邓婵的身子很沉,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尽量把她抬高,不让草棘割伤她。
走了大约一百多米,捡了处杂草柔软些的空地,我把她放了下来。取出一直随身携带的短剑,我开始破土掘地。
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我机械地干了一天,直到太阳再次西沉,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两米长、一米宽的浅坑。
胳膊已经酸麻得抬不起来了,满身满脸的泥,我很想再把坑挖深一些,好让邓婵安眠得更舒服一些,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
汉代的人信奉事死如事生,人死后对于墓葬尤为重视,可我实在已不能再替她多做些什么,如果这样子带她回新野,邓家的人必然悲痛欲绝。
邓婵她……那么担心她的哥哥,我不忍让她失望难过。
邓晨在新野有大事要干,那么多人在等着他指挥行动,唯他马首是瞻,稍有闪失,只怕死去的便不是一两个人,很可能邓家会沦落得和李家一样。
“你且先在这里委屈一下……”我闭上眼,双手拢起,把土推进坑里。泥土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