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文?原来你在这啊!方才伯姬还问怎么好些天不见季文的影儿,还以为你当真也去了宜秋呢。”
李轶先惊后喜:“伯姬……刘姑娘真的有提到我吗?”
他说话的样子分外腼腆,我不由得对他增加了几分好感。其实这个小伙子长得不赖啊,品貌端正,家世也与刘家相当,不知道刘伯姬哪点看不上人家,居然一次都没给过他好脸色看。
我轻咳一声,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可有你堂兄他们的消息?”
“哦,那个……明后天应该可以赶回来了吧。”
“谈得怎么样?”
“还不错。下江军起初不愿合作,张卬与成丹极力反对,倒是那王常有些远见卓识,力排众议……这事最后算成了,接下来就看如何抵挡这次新朝的十万大军。”
我低头沉吟。下江军也不过才五千多人,加上汉军现有的兵力,就算大家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这样以少对多的胜算几率,仍是微乎其微。
我有多久没见过刘秀了?
好像自从回到棘阳,我和他就再没单独接触过,平时即使碰面,也不过是混在人群里来去匆匆。
这会儿他就在我面前,低着头,弯着腰,对着床上的刘家姊妹俩喁喁细语。刘黄关切地询问着他们兄弟去宜秋时的情形,正如我猜测的那样,刘秀的回答总是避重就轻,报喜不报忧,把一趟惊心动魄的经历说得就和出门旅游观光一样轻松。
三个人都是极力避开母丧的伤感话题,在这种关键时刻,两姊妹也不愿意再给兄弟增添负担。作为一个旁观者,我竟非常能够觉察出他们彼此间的关怀之情。
刘秀也是个不得闲的人,他和李通两个是刘縯的左右手,缺一不可,所以只在房里坐了一刻钟便离去。刘伯姬极力怂恿我去送他,我哪能不明白她心里盘算的那点小九九?
假如我矜持拒绝,反倒显得我矫情做作,索性大大方方地应承下来,一路将他送出门。
“回去吧,不用送了。”
短短半月的时间,刘秀却仿佛历经沧桑,一向温润清澈的眼底脉脉流淌着一种难言的悲切,但是嘴角仍是柔和地勾起一道弧线,看似在笑,我却觉得他在哭。
看着这样一张充满矛盾的脸孔,我那种心疼的感觉再次升起,胸口一热,不假思索地说:“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
他肩膀微微一颤,眼睛快速眯起,笑容尴尬地凝在唇边,但转瞬又恢复自然,笑道:“说什么呢?”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也要多保重身子,恶战在即,你……”
我转身就走。这个人……该死的家伙,不管对什么人都坚定地竖起防护墙,没有人能够跃过那道墙,触及他的内心。他其实是个可怜又怯懦的家伙,不敢把真心显露给任何人!
手腕一紧,他从身后牢牢地抓住我。
我轻轻一挣,他随即松手。我没再往前走,却也并不着急回头,背对着他,听着那平缓的呼吸声慢慢粗重起来。
“你以为自己能够撑多久?”我吸了吸发酸的鼻子,嘲弄地说,“明明笑得比哭还难看……”
“能撑多久是多久。”声音低沉,极力压抑着悲伤,他在我身后平静地回答,“有那么多人在伤心流泪,已经够了,笑远比哭要难。”
笑远比哭要难……
那么,明明想哭的时候,却还得强迫自己微笑,是为了什么?既然知道难,为什么就不会挑个简单点的方式让自己好过一点?为什么非要自己为难自己?
我不懂,我还是不懂,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处处透着矛盾,为什么总叫人揪心,为什么我难以忘怀那滴如梦如幻的眼泪。
那滴泪,曾经滴落在我的手背,却已似蛊毒般渗进我的心里,总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的痛,他的悲。每每看到他的笑,就浮现出那滴泪。
我慢慢转过身去,他就站在温暖灿烂的阳光下,光芒照人。俊秀的脸庞,醉人的笑容,笑得那么纯真,那么温柔,那么……绝望。
真的很想对他说,刘秀,做人……其实不必那么累!
可话到嘴边仍是咽下,我唯有报以赧颜一笑。他是他,我终归是我,我没有立场来对他指手画脚,他的人生只能由他自己抉择。
“接下来,可已有了打算?”
刘秀微微一顿,估计他没想到我把话题转得那么生硬。他笑了一下,眼波流动,荡漾着脉脉温情:“你放心。”缓了几秒钟,又补了一句,“不会再让悲剧重演,我会尽最大的能力,守护身边的每个人。”
刘秀轻易不做保证,一旦他肯说出口的话,必然一诺千金。只是……他指的每个人,也包括我在内吗?
我希望答案是什么?是,还是不是呢?
3、尊帝(1)
地皇三年十二月底,临近元日,可是南阳郡的气氛却一点都不容乐观,新年的氛围在棘阳更是找不到一丝一毫。
然而就在这等紧要关头,刘縯却下令休卒三日,大飨军士。三日后正是岁末除夕,汉军统分六部,偷偷趁夜袭取蓝乡。
新军十万兵马的粮草辎重皆安置于蓝乡,临近元日,官兵防守松懈,谁都不曾料到几天前还在欢庆新年的汉军会突然夜袭蓝乡。这一仗打得相当漂亮,新军辎重尽数掳获。第二日正是新年的第一天,正月初一,汉军从西南方向攻击甄阜的军队,下江兵则从东南方向攻打梁丘赐的军队。
双方人马在沘水以西展开一场恶战。
中午,梁丘赐的军队首先溃败,甄阜见势不妙,立即拉了人马望风而逃。汉军追到黄淳水边,新军之前为了显示决心自行将桥梁尽毁,这时作茧自缚,反而自尝苦果。河水湍急,新军渡河逃亡,溺死无数。刘縯兄弟率领汉军痛打落水狗,歼灭新军两万余人,河水染赤,梁丘赐与甄阜二人恶有恶报,被刘氏兄弟斩杀。
新朝纳言将军严尤、秩宗将军陈茂听闻十万官兵一战而溃,引兵往宛城撤退。刘縯带兵乘胜追击,在淯阳追上严、陈之军,斩敌三千余人,严尤、陈茂弃军而逃,汉军乘胜北上,包围了南阳郡都宛城。
短短一个月,汉军重新将局势扭转。沘水、淯阳大捷后,汉军军威大震,前来投军的人数也越来越多,竟然在短期内迅速扩充至十几万人。
我一方面替刘家兄弟由衷感到高兴,一方面又隐隐不安。绿林军那帮人不能共患难,同样也不大能同富贵,吃败仗的时候他们只想尽快落跑,如今打胜仗了,只怕会更想着如何瓜分权利。
我的伤早就痊愈了,这段时间留守后方,每日坚持不懈地做着康复锻炼,体能训练贵在持之以恒,现在的身体已经满十九岁了,骨骼发育都达到了一定的标准,一旦中断基础练习,柔韧和反应能力会随之减弱。
这个道理,我在高中毕业时就已经深刻体会过了。
养病期间刘伯姬瞧我练跆拳道十分有意思,便心痒痒地想模仿几招,可她年纪偏大了些,已经错过了最佳练习跆拳道的生长发育阶段。不过我也不想太扫她的兴,就把太极一章的内容简单地挑了几招教她,也不过就是摆摆空架子,她倒学得不亦乐乎,惹得刘黄也动了心。
她们两姊妹经常会嘻嘻哈哈地扭打试招,虽然从严格意义上讲纯粹是胡闹玩耍,可每当看到她们脸上绽放的纯真笑容,我便会感到一阵欣慰。
至少,最痛苦的时刻已经熬过去了,笼罩天空的阴霾正在逐渐消散。
笑,远比哭要难!
我愉悦地哼着不着调的曲子,井里打起来的水有些冰手,冻得十指通红,从来没生过冻疮的我,去年冬天破天荒地在左手小指上肿起了一个大包。
把井水倒进大木盆里,我甩掉帛屐,脱去白袜,卷高裤腿,奋然跳入盆中。刘黄、刘伯姬加上我,三个人的换洗衣裳在盆里堆得老高。我卖力地踩湿衣物,虽然双脚被冻得有些发麻,却依然快乐地哼着快节奏的歌,腰肢柔软摇摆,跳起了跆拳舞。
正半眯着眼自得其乐,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刘縯带着一大帮人正穿过后院往这边走来,原是往前堂去的,经过井边时半途却折了道,反向我走来。
他蹙着眉上上下下打量我几眼,我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抬脚从盆里跨了出来。
他全然不顾身后众人异样的目光,遽然弯腰,一把抄住我的左脚。
“哎!”我失去平衡地仰天往后倒。刘縯并不松手,我急忙右脚单跳两下,溅起无数水花,不少水珠甚至溅到了他的脸上。
后背撞上一具坚硬而又富有弹性的躯体,淡淡的,带了股奥妙洗衣粉的香气,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及时救了我。我伸手向后一捞,左手搭在刘秀的胳膊上,冲着身前半蹲半跪着的刘縯暗暗龇牙:“大将军,假如不想在你的部下面前出丑,你最好收敛一点。”
这家伙已经由“柱天都部”改称“柱天大将军”,身份与地位拔高了好几个等次。今非昔比,统率十几万人的大将军已完全不能和以前统率千把人的小头目再相提并论。
如今就连王莽也已十分忌惮他的实力,居然开出“封邑五万户、黄金十万斤、位上公”的天价要取他的项上人头,长安中官署乃至天下乡亭到处都挂满了刘縯的画像,悬赏捉拿。
还有坊间传闻,说王莽痛恨刘伯升,每日晨起都要拿箭射他的画像泄愤,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或许传闻存在夸张的成分,但刘縯的军事才能以及统率全军的领导能力,的确让人觉得他是个十分了不起的人。我要是王莽,也得把他列入头号劲敌,重点防范对象的名单。
经历过最残酷的挫折和磨炼后,刘縯已经完全成熟起来了,气质变得更加沉稳,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慑人的张力,就连一个细小的眼神,也极具杀伤力。
沉默是无言的抗议,刘縯不说话,可一双眼也始终没离开过我。要不是顾忌到他身后一大群的部下隔了大老远地向这边探头探脑,不住观望,我真想飞起一脚,把他直接踹到井里去。
赶在我当真起脚之前,刘秀架着我的胳膊,把我从盆里拎了出来。刘縯配合默契地将帛屐套到我湿漉漉的脚上:“以后别干这些粗活了,我指派两个奴婢过来,也怪我忙昏了头,疏忽了……”
“分什么粗细的,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