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华彻待选太女夫落选,右相府人对他心怀歉意,但一意由着他的性情行事,自此他竟是将过往全抛,姿意随心。但凡他在外惹出什么祸事,不用他多话,便有人悄悄儿的善了后。
华彻初见英洛,便爽朗笑道:“往常见你恁多鬼主意,自打进了军营,哥哥倒是寂寞了许多,这挑事的少了一个事儿也便少了。听得兄弟回京,我还在心里琢磨着,挑个好日子,去玉满楼给你接接风,咱们接茬把这日子混下去,哪知道……”
他一脸复杂将她看了个遍,“总是相交一场,罢罢罢,也甭管是兄弟还是小妹,以后若是有什么为难的事,但凡哥哥能帮得上的,便到相府吱一声儿,哥哥定为你搭把手!”
英洛笑盈盈将他看定,心内喜他这份爽朗,特意将手伸出,“既是华大哥还当我是兄弟,那便握个手吧!”
那人犹豫之后,试着伸出手去,被她伸手握牢,手中用力一握,便放了开来。
忽尔便是春风过境,他面上泛起笑意,竟似个单纯的大孩子般,露出满口白牙,耀人眼目。
胜者为王败者寇。
眨眼之间六年时间已过,那位深宫的华侧夫原是华春堂弟之孙,银青光禄大夫华源之子,门第不够,既是不够格作正夫,然太女侧夫也不止一位,渐渐的京中关于他的消息也少了,只道他与太女生得一子,现年五岁,名秋。至于二人婚后是否鰜鲽情深,外人却并不知晓。
今日英洛在一品楼相见,真正给吓了老大一跳。
这位华阳公子虽衣着华贵,但病骨支离,容色见倦,竟是不能同那爽朗一笑由自洒脱耀眼的华彻相比了。
由不得英洛不感叹:成王败寇也不过是一时之言,当不得一世。
眼下,这位华阳公子遣开从人,便扑通一声跪在了一品楼的雅间,当朝太女侧夫,若是女帝百年之后,这位侧夫便也是位贵君了,都是他们见之跪拜口呼千岁的主儿,这会儿反着来,这位未来千岁一跪,她二人当下几乎要面无人色了。
还是周峥惯见风浪,双手将他擎起,扶在椅上坐下,半是恼怒道:“华侧夫如此大礼,不是折辱臣下么?此事若被太女殿下知道,臣下纵是有几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岂知那位六年前太女选夫之时大出风头的华阳公子,此际拽着周峥衣袖哀哀泣求:“阳与周大哥一别经年,今日下跪,别无所求,乃是为了我的秋儿。”
周峥剑眉微拧,表情冷淡道:“当日某也曾劝过侧夫,但侧夫执意选择此路,今日又做出此态,不知何意?”
一旁英洛困惑不解:“侧夫此言怪矣!将军与秋殿下有何干系?”
华阳公子气喘吁吁:“他若为太女正夫,自然跟秋儿有干系,那时他便是秋儿嫡亲的父亲!”
英洛恍然大悟,这位华阳公子看来是位公关能手,听得太女欲娶周峥,便先一步来拜见,听他二人间言语,积年间曾有情谊罢?这般作态,不知是真还是计谋?
她向来不是面软心善的主儿,见那华阳公子娇弱弱一径拽着周峥衣袖不撒手,大有你不进东宫我不罢休之势,若要顺应民意,自是将周峥推进东宫,去作那小秋殿下嫡嫡亲的父亲去,但她刚刚才答应的周峥,许了二人婚事,周峥虽是冷着脸,确也不敢使劲儿将他掰开,就怕激出个好歹来。她却不怕,笑微微揽定周峥胳膊,道:“侧夫殿下要峥哥哥进宫,也不问问我这位妻主答不答应?小臣虽是六品小吏,但也不能将自己夫郎拱手让人吧?”
妻主?周峥剑眉挑起,眸色难解。
偏英洛被自己那声峥哥哥先将身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但此刻却顾不得华阳公子眼中诧异,只能笑得更甜,道:“没错,京中谁人不知我为了峥哥哥赴边疆两年,追随左右,纵是郎心如铁,但妾心如水,亦是等得峥哥哥君子一诺,答应下嫁于我为正夫!”
华阳公子哀倦的脸上满是不信。
太女正夫一日未定,他的秋儿便一日不得安宁,前途堪忧。若是哪一日自己撒手西去,一位失去父亲庇护的皇子,若不得太女喜爱,作了皇家的牺牲品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东宫中幽居六年,秋儿是他唯一的念想。那日闻得太女有意求娶周峥,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幼时相交一场,这个人的秉性他很清楚,东宫若得他作主,自己的秋儿一定安居无忧。
于是忙忙去左相府求见,几次未果。
但他生来便是不肯认输的人。年少时练琴,常常练得手指红肿,却也不肯停歇。每年族人相聚,他见过那丰神秀骨的华彻,大他一岁的华彻端庄而坐,温雅的举动可入诗入画,那是命定的富贵,云端的富贵,只要得到那一位女子的青睐。
他暗暗卯足了一口气,有一日要将他击败,要将他从云端扯落,自己爬上去。自家没有好的宫中教习来教他宫规礼仪,但自己可从旁处入手。诗画自是考究一个人的灵性,先有书画双绝的四公子之首英乔英公子,便再无他华阳立足之地。于是他便专下苦功攻琴艺。
见得华彻那华贵清俊的笑容,他的笑容便决不能有华彻一丝笑容的影子。多少次对镜练习,十五岁少年笑起来带着天真娇憨,自有一种吸引人的青涩气息。
那一曲长相思,是生长在十五岁少年梦里最青葱的绿树,枝繁叶茂,在最好的年华里最浓烈的思慕,那一刻,太女不可谓不动心。
那温柔刻板的华彻如何与这浓烈直白的思慕相抗衡_____他如愿以偿了。
他后来常常感叹,十五岁的无知将自己一生葬送。
他只见得华皇夫那雍容典雅的笑,那是华家家族男子里一生最高贵的容耀,然而他不曾思量,那种容耀只是因为站在女子的背后,便是落日之晖映落东墙,那青砖飞檐也会变成金色_____却不是这东墙本身的颜色,只是借了落日之耀。他不曾看见夕阳下坠,徒留一室寒凉幽冷。
十六岁。
十七岁。
十八岁。
……
当东宫尽蓄美男子,他渐渐有些明白了,当日太女娶夫,选定了他而弃华彻,心动或许是有的,但却不足以左右全局,那只是太女对华家的一次试探,对皇太夫的一次试探。
水深水浅,他只是一枚投入河中的石子而以。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 ,卷土重来未可知。
他华阳,这一生,是再无卷土重来的机会!唯有深宫如海,父子相伴!
但是他六岁的秋儿,如何能够理解这一切?
眼前的人,便是他后半生的信托,让他去相信太女的情爱,不若相信眼前之人来得牢靠,于是他便倾尽全力,牢牢将他手臂抓住,这常年兵戈的手臂坚硬如铁,让他凭添几分希望,他哀哀求告:“周大哥,求你进了东宫罢,看在往日情份……”
看得出,他素来冷淡的脸上这时不禁也浮上了丝怜悯,这伟岸英挺的男人,他少年时代曾经全心的信赖过他,时光荏苒,眼下,他愿意凭借这信赖,将他脸上的冰冷击破,求得同归。
然而他身边的少女却不干了,敛了笑容冷冷看过来,生得真是美丽,一双大眼睛中光华流转,将他看定,道:“侧夫如此哭求,若是被太女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他倏的吃了一惊,难免受到惊吓,不由松开了手,四下张惶相望,便见得那少女将周将军推至身后,牢牢戒备着他。
口中犹自不停,道:“虽然华阳公子贵为太女侧夫,但此类事情怕是太女不喜见到吧?再者,我与峥哥哥已然私定鸳盟,侧夫作出这种拆毁臣下之婚的事情来,不顾皇家脸面,就不怕陛下怪罪下来么?婚姻之事,非两情相悦不能成事,侧夫却只顾自己地位,将你口中所敬的周大哥置于何地?”
他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
但见得那少女背后的周大哥,一双凤眸中似喜还忧,温柔注视着眼前少女,唇形微挑,已有掩不住的笑意上涌,便如春花乍放,银瓶初破,水浆迸,千言万语只凝成一个静静的笑意,方寸之间,眼中再无他人。
他不由心若死灰,颓然坐下来,连腰脊也将将弯下,不堪重负,嗓子眼痒痒,不由连着几声咳了起来。
在他剧烈的咳嗽声里,那少女牵起他的手,向门外走去。他在咳出的泪光里觑得,那用兵如神使敌人闻风丧胆的战神脸上漾着傻子般的笑容,任由她牵着向门外走去。
一脚快踏出门口时,那挺拨的身影缓缓停了下来,低低问道:“阳弟,你可曾后悔过?”
不及他回答,那少女继续牵着他,脚步都不曾停,走出了雅间。
他咳得愈加厉害,只咳得声嘶力竭,泪流满面。
谁又来耐烦听他可曾后悔过呢?
圣 意
天载二十三年冬,腊月,初雪。
太极殿外,积雪里跪着一位六品官员,背影看去,颇为苗条,看不清面容,垂着头,只露出袍服下一双俏生生白玉般的手指,与积雪同色。她的膝下早已泥泞,许是跪得多时,肩上积雪寸余。这是立冬以后的第一场雪,来势汹汹,将红墙琉璃瓦,鎏金铜兽与玉石花雕同样铺上厚厚一层雪。
远远站着的小黄门悄悄跺跺冻得僵冷的脚,偷偷跟旁边的同伴抱怨:“这是作的什么孽啊?这位英小姐八成是脑子有问题,抢亲抢到皇家来了?敢跟两位皇女争夫?真是不想要命了?”
旁边同样冻得鼻头通红的同伴将握着拂尘的手往怀中揣了揣,道:“这其中缘故,你却不知,细说起来,这位英小姐倒是位可怜的痴情人儿呢!真是不要命啊!”
先说话的小黄门耳朵比较尖,捅捅旁边的同伴,道:“站好一点,站好一点,下朝了。”
俩人哆哆嗦嗦的挺起胸膛,但委实太冷,哪里能够站得笔挺呢?
拿拂尘的小黄门悄悄瞄一眼那跪得挺直的六品小吏,只看得见她垂下来的指尖,只觉那便是块玉雕的或是雪琢的纤手,无半点暖意。她却不动,身躯巍然,似感觉不到寒意。
下朝的官员见得那风雪中跪着的官员,有人讥诮有人同情。走在先头的是位二十五岁左右的女子,通身黄袍,凤钗吐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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