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没有回头。
他踏碎一地清辉而去。
他自然没有听见,一声低低的轻叹:“你若再不走,我说不定就要改变主意了……”
他也自然没有看见,月色当空之下,那个青衫的书生似乎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一切都失落在茫茫黑夜之中,只剩下孤魂般的伫立,衣袂随风。
情之牵,意之坠,青衫寥落的他,于斗转星移之间,怆然而立,阅尽俗世繁华,抛却人间荣辱,冷冷地、淡淡地、静静地,守着一轮明月。
旁侧领头的将领,略一挥手,屏退了那几个官兵,上前一步,狐疑地问了一声:“顾将军,这是怎么说的?”
听到手下的问话,顾惜朝才似乎从那个惆怅无边寂寞无边的世界里清醒过来,静静地回望向他的眼睛。
这平静的眼神在一下个瞬间忽然变了。
眸色蓦然一寒,目中神光乍现,方才还清澈宁和的眼眸,竟忽的惊起了两分恙怒三分歹毒四分杀意。
那将领面容一扭,嘴角抽搐着往后退了一步。
一片黑云掠过月影。
顾惜朝微一欠身,也不见他如何做势,人已跃在半空,“哧”的一声,手间已绽开一束耀目的银芒,直掠向那将领。
剑风骤止,剑光乍停。
窄身长剑带三分潇洒、三分惆怅、三分死意和一分不可一世,斜斜架在了那颗瑟瑟而颤的头颅之下。
那只手握剑的姿势,如弱柳扶风,朝花照水,掠起惊艳无双。
“扑通”。
那将领脚一软,筛糠般地跪倒在地。
顾惜朝声音阴冷:“古将军,请你转告完颜宗翰,顾某行事有自己的分数,让他不必派些獐头鼠目的宵小之辈在侧窥探。须知在下性格乖戾,还有些疯病,又实在很不喜欢这些暗桩,一时控制不住,难保不见一个拔一个!”
那姓古的将领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半晌方干笑道:“顾公子智计卓绝,算无遗策,我等一举一动皆瞒不过顾公子的法眼,这些小小伎俩在公子面前如同儿戏,属下再也不敢了!”
顾惜朝弯低身子,用剑尖在他颈项上拍了拍,浅笑道:“很好。”
说罢他挺直身子回剑入鞘,掸了掸衣襟,负手道:“光是你不敢还不够,完颜元帅安插在这军营里的大小暗桩,你可都仔细记得交待一遍。”
那将领赶紧道:“属下不敢!属下不敢对公子有半点隐瞒,大元帅安在公子身边的人,这营里千真万确只有小的一个了!”
“谅你也不敢。”顾惜朝剑眉一轩:“滚!”
看着那人仓皇退下,顾惜朝目中渐渐浮起一道深深的阴翳。
深深深深深深深不见底。
一弯残月悬在眼前,那末的近,近到似乎伸手便可摘下,流云穿梭,忽明忽暗,就如看月之人的心事,或悲或喜,一层复又一层,经年累月也无法褪却。
鲲鹏展翅八万里,九天揽月入云端。
顾惜朝转过身,温柔地轻抚上案上空了的茶盏,无声无息地笑了。
这笑容,就仿佛一朵开到了荼靡,即将带着倦意翩然翻飞的落花。
人生弹指,刹那芳华。千年万年的百劫里,就让我快意纵情这一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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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内。
京畿武林里发生了一场惊天大变。
一场大杀。
一场烈血风暴。
白愁飞死,苏梦枕亡,王小石走,九现神龙戚少商辞去六扇门之职,于临别临行之际临危授命,接掌金风细雨楼。
这天,金风细雨楼里收到了一条消息。
金风细雨楼线眼遍布天下,每天都会收到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消息,这些消息汇集到军事杨无邪那里,经过过滤梳理,一部分被禀报到楼主那里,一部分被永远封存在白楼浩如烟海的资料库里,一部分则由杨无邪自己消化和处理了。
杨军师一向是个很谨慎、很冷静,很识得分辨轻重的人。所以风雨楼历经几代楼主,都非常地仰重和信任他,他也一直当得起这份仰重和信任。
但今天杨无邪却有些措手无策,有些焦虑纷乱,他接到这个消息之后,几乎连初步的思考都没有进行,便直接飞奔向中堂。
戚少商就坐在中堂。
他也第一次见到杨无邪这样错乱的神情,他随即站了起来。
杨无邪只说了五个字:“顾惜朝叛了。”
定了定心神,他补充了几句:“他前日奉上降表,以平州叛金,三日后完颜宗翰将率部入城。”
戚少商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踝,骤然紊乱的呼吸被强行压着,几不可察。
他的脚踝上是低垂的袍裾。
月光白的粗布袍子,以淡银色绸布镶了一指宽阔的边。
“知道了。”他微牵嘴角。
以擅长察言观色著称的杨无邪,此刻忽然觉得惊恐:他竟完全无法看出戚少商的心思!
似乎经过了千百年的长久沉默,戚少商隐在袖中的右手缓缓紧握成拳,指骨泛出诡异的青白。
“咔”。
淡定如杨无邪,也忍不住战栗了一下。
这次他听得很清楚,那是一种骨头被生生折断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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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赢了。”
顾惜朝长身舒展,往后一靠。
和他对弈的人没有说话,掀起眼睫看了他一眼。
这一个眼神,先是疑惑,再是揣度,然后是了然,最后,又回复了一成不变的静若止水。
拥有这样一个宁定慈悲的眼神的男子,白衣寂寂,恻然端坐。
他其实并不无情,他的眼睛很多情。
他有些无奈、有些伤情地叹息了一声:“这并非你的弈术。”
顾惜朝也不否认,很直接地告诉他:“我替他和你下了这盘棋。”
无情眸光一动,略蹙了蹙秀气的眉。
顾惜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又似乎若有所动:“成兄的棋路,方应看想必是潜心钻研过很久,但可惜他仍是胜不了你。”
无情抿了抿嘴唇,蓦地转了话题:“顾兄的棋风一向犀利无匹,此番做这般抉择,真的不悔么。”
顾惜朝慨然道:“决胜于里固需大气大概,运筹帷幄更需大智大慧,大丈夫立身于世,成则意兴风发,败也问心无愧,绝不怨天尤人。必要时,要杀,就杀它个血流成河、片甲不留,要忍,也得要能屈能伸、以屈为伸。”
他顿了一顿,决然断然道:“此刻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我仍是觉得……”
“成兄何时成了拖泥带水优柔寡断之人?!”顾惜朝沉声截道:“如今,局已布成,岂有再撤之理?平州守备不足,宋帝一心退让,若让金人图得此城,大宋必不日而亡。此一役,虽不能保得大宋永不受胡寇侵扰,但可力挫金人锋芒,一举而毁去完颜宗翰五万精锐之师,使其元气大伤,一时之间,女真必不敢有犯我之心,大宋亦可保得三年五载的安稳——我拼尽一己之力,所能做的,也仅此而已。”
无情静静听着,眉峰渐蹙,痛心道:“只是这留守平州做饵的一干将士和百姓,势必要以身赴死,与敌宥同归于尽,断无生还之机了!”
“要成大事,必要忍得壮士断臂之痛。”顾惜朝目光霎了一霎,傲然道:“以一城之殇换大宋数载安定,这个赌注,值得一下!”
无情沉默。
良久,他垂首在棋盘上落下几子,低声道:“你且将这战局阵法,再略说一说罢。”
顾惜朝倏然一笑,伸手将黑白玉子移摆一番,顿时便成一轮暗藏雄兵百万的战局。
他一边迅速地挪移棋子,一边低低向无情讲述这困龙之局:
“连日来,我已在平州城内各处布下大小阵法共一十九个,并在机枢之处埋下了无数火药飞弹,牵一处可动全身。我算准三日后必有大风,只待完颜宗翰那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八千人黑旗铁甲军开拔入城,届时火随风势,必要令其灰飞烟灭!”
“至于成兄你,今夜便以与在下反目为名,按我所说,率城内五千精锐离开平州,赶赴小仓山与赫连小妖的人马会合。半月前连日大雨不止,江水暴涨,我早已差人堰住此段上游各处水口,剩余四万金军必会择水草丰美之河岸开阔地屯兵扎营,我已着一队人马,待城内烽烟一起,便斩断围堤龙木,俟巨洪倾泻而下,水淹七军,届时后有我军小队人马作势追击,敌军大乱之下别无它路,惟有沿河岸向东而退,成兄只需与赫连春水伏于其必经之山谷两侧,按我先前所授之法夹击堵截,则可以区区万五人马败倍数之敌!”
语毕,他闭目长舒,朗声道:“顾某平生所学,尽在此一役了!”
无情蓦然抬首,戚然道:“我自然信得过你的兵法谋略,惊才绝世,但……”
“一将功成万骨枯。我耗尽周折,与完颜宗翰周旋日久,将军中的奸细一一拔除化解,如今万事具备,早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顾惜朝长身而起,坚定地言道:“皎月高挂于虚空,不若苍鹰翱翔于千仞,一展抱负,驰骋沙场,我,不敢有负此志。”
无情忧心忡忡道:“只是你一番苦心造诣,为大宋保得这平州城,却难免负上擅下军令、违抗圣意的罪责。且宋室积弱至此,即便今日能杀退金人野心,只怕此城日后仍难逃被我朝天子拱手让于金虏的命运。”
“我只做我该做的事而已。再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此前我连那意欲弃城而逃的平州留守都一剑砍了,还怕什么罪什么责!”顾惜朝冷冷一笑,“何况我本就是个曾经逼宫谋逆的罪臣乱党,如今,更是个通敌叛国、斩杀朝廷命官的小小副将,一切罪责都尽可推到顾某这个叛逆身上!”
无情苦笑:“如此说来,我这个监军,对赵姓朝廷而言,或许也早就是个叛逆了。”
顾惜朝长眉轻舒,清清道:“那是因为,成兄心中的天下,也并非一家一姓之天下,而是万民苍生之天下罢。”
无情不再说话。
因为这个人是顾惜朝,所以无情沉默。
半晌,他才从漫长如千万年的沉默中举眸,轻声道:“你……仍决意瞒着他?”
问出这句话后,无情发现,顾惜朝的脸色黯了一黯。
方才还冷厉卓绝的他,忽然流露出了一丝憔悴,一丝疲倦,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
沉吟片刻,顾惜朝方缓缓道:“他……豪烈心性、不羁情性,终无法定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