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叔叔’,”停了片刻,张思新的眼中仿佛蒙上一层雾水,“我忍不住走近,仿佛鬼使神差般,尽管秦儿迷迷糊糊神志不清,他却忽然闭紧双唇,一声也不吭了。”
秦韵文一直管张思新叫叔叔,他被叔叔打得皮开肉绽,昏迷之中兀自叫着叔叔,而张思新将儿子关押重杖,又悄悄潜入狱中探望,这对父子,真不懂心中是怎么想的?白灼华暗自唏嘘,张思新却伸掌按住了胸膛,仿佛难以承受心口的疼痛,他的身体微微发抖,“蒟蒻,我真想摇醒他,当面问他,为什么不肯跟我说实话?”
“或许,当初,我真是做错了?”张思新喃喃自语,声音也被夏夜的湿润气息浸淫地软了下来,白灼华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君王的眼神复杂地变幻,“秦儿真是被我宠坏了。他算准了我舍不得杀他,所以抵死也不肯认错。”
唇角再次沁出苦涩的笑意,张思新垂下了眼睑,沉默片时,再次抬眼时,他的目光恢复了平素的冷锐,“秦儿却不明白,他是我的儿子,身体里流着我的血,我宁愿他死,也决不让他离开我——”白灼华一头雾水,不知张思新在说些什么,皇帝的脸上忽现凌厉之色,他狠狠握拳,玉佩上雕刻的纹路刺破了掌心肌肤,猝然针扎般的疼痛,反而令他生出几分快意。张思新懂得儿子的痛,正如秦二明白他的感受,他们父子都心知肚明,然而谁也不肯去捅破那层窗户纸。有些事情,不说的时候纠缠在心中是个结,一旦说出来,便成为伤疤,他们都不想自己划出这一刀,然而,那刀痕早就在那里,早就难以愈合了。
白灼华一旁听着,满心狐疑。宫中传言,秦韵文乃张思新流落民间的私生子,此刻听张思新这番言语,似乎秦韵文真是他的亲生骨肉,白灼华好生纳闷,他既如此在乎这个儿子,为何又要拘押折磨呢?南国雪珠,真的那么重要么?在他的眼中,南国的雪珠,白城的白玉,都比亲情人命值钱么?
白灼华心底不安,犹豫着是否劝解皇帝,望向张思新手掌,忽然惊道,“陛下流血了!”几缕细细的血丝,顺着张思新掌心渗出,想是他握的太紧,玉佩刺破了肌肤。白灼华忙着去按压伤口止血,张思新一把拉住她,“别动,陪我说说话。”
这句话好生耳熟,白灼华心念一动,多年前,那个元月的寒冷夜里,大雪纷飞,重伤的少年郎飞马驰到她的帐中,衣衫透血,她手忙脚乱去寻药,他也是这般拉住她,要她陪他说说话。白灼华鼻中酸楚,张思新却蓦地笑了一笑,“今日颀儿来面圣,我杖了他一顿。”
皇帝打了大皇子?白灼华面上一惊,不知张颀又犯了什么大错,竟惹恼皇帝动用刑杖?揣测张思新神色,却不似对儿子很气恼的模样。白灼华心头奇怪,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听张思新又道,“虽然杖了他,其实,我心里是欢喜的。”白灼华越发心惊,不敢接口。张思新淡淡一笑,“风谲云诡,他竟敢站出来为孙博请命,总算天良未泯!”皇帝的眼神隐隐透着嘉许,“我原以为……”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天良未泯,皇帝为何如此评论德王?白灼华忽然联想起来,昨夜太傅孙博莫名被捕,今日张颀便匆匆面圣。原来,德王神色慌张,缘于老师孙博下狱,他想向阿爷求情。如此说来,张思新非但拒绝了大皇子,还下旨杖责儿子一顿。
然而,张思新所谓的欢喜,又是什么含义?她面上茫然,张思新轻轻笑了一下,“蒟蒻不明白么?”白灼华低声应道,“阿奴驽钝!”张思新望着掌心的美玉,眼神淡淡,“这当口,他本不该来面圣。我正想寻个机会,敲敲那些整日见风使舵的官儿们,他竟送上门来!”
白灼华知道,二皇子秦韵文下狱,朝廷官员们的目光,都转向大皇子,有些甚至忙不迭地向德王示好,皇帝对此极为反感。如此说来,张思新藉机杖责张颀,便是敲山震虎,向群臣摆个姿态。“只是可怜了德王!”白灼华暗自唏嘘,“皇帝统共两个儿子,一个下狱,一个受杖,他心里定然不好受。”忍不住劝道,“夜深了,陛下也累了,且保重龙体,早些回殿歇息……”
张思新轻轻闭上眼睛,长长吸了口气,“蒟蒻,我来到这里,便是想寻个清净所在,暂且抛却烦恼。”他神色憔悴,仿佛有些挫败地靠着椅背,白灼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灯影摇曳,他面上的表情也被晃动得模糊不清。白灼华思忖着,是否该为他沏碗凉透的香茶,张思新忽然问道,“蒟蒻多久未见父亲?”白灼华一震,不明白他为何转了话题,回答道,“年节时阿爷曾回家,如今过去八个月了。”张思新张开眼来,淡淡望向她,“白谋领兵时威仪肃整,在家中,待你们兄妹也这般严厉么?”
白灼华低头一笑,“阿爷整日操劳,纵然回家也忙于公务,无暇管教我们。”想一想又道,“我们兄妹盼着战事大捷,能与阿爷早日团聚。”张思新沉吟片刻,眼前投向远方,悠悠叹道,“二十五年了!蒟蒻与阿爷分别八月,我与父亲分别,竟足有二十五年了!”白灼华狠狠一震,张思新却笑了起来,笑容落寞复杂,殊无欢喜。
二十五年了!他缘何提起自己的父亲?白灼华听说云国新君即位后政局大变,具体也弄不清楚,但不知云国国相云玄近况如何?她暗暗心惊,越发不敢搭腔。张思新眼神飘渺,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凡造五逆罪,死后坠于阿鼻地狱,永生受苦,蒟蒻,你相信么?”五逆罪,指的是杀父母,杀神佛。白灼华心头狂跳,张思新不信天帝,不尊神佛,为何没来由地问出这话来?
记起十八泥犁的万劫不复,白灼华浑身发冷,狠狠打个寒噤。张思新奇怪地看她一眼,“蒟蒻又不曾犯罪,却怕什么?”白灼华眼神慌乱,低头掩饰道,“我想到经文说的冰山油锅,有些害怕。”张思新想了一想,“那说的是娼门秽乱之人,裸身攀爬冰山,复入油锅泥犁……”仿佛想起什么,他蓦地止住话语,皱起眉头,“真是无稽之谈!明日我便下旨,将这些佛经,悉数焚毁。”白灼华眼睛蓦地一热,下意识地咬住口唇。
两人都陷入沉思之中。皇帝的眼神转回到掌心的翡翠上,注目良久,轻轻地叹了口气,“蒟蒻会唱曲么?给我唱支曲吧!”白灼华点点头,打起精神问,“陛下想听什么?”张思新无所谓地一笑,“随便什么都好!”白灼华清了喉咙唱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张思新打断道,“朕不要听这个!”白灼华又唱,“宝剑双蛟龙,雪花照芙蓉……”张思新蹙眉,摇头道,“再换一首!”白灼华暗自叹息,她知道他喜欢听什么,她却……不能唱。
室内静默无声,气氛有些窒息。张思新等了一会,低声呢喃,“蒟蒻,还是我唱给你听吧!”他要唱曲?白灼华惊奇地抬头,心底有些发慌。香炉中清冽干净的龙脑,本是虔诚敬佛的膏香,为何此刻香气氤氲,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白灼华偷偷揉了揉眼,对面男子清俊的面容,依稀回到了二十年前,那般地温柔而多情。
张思新却不懂少女心思,晶亮的目光扫过她的发髻,“蒟蒻不配金饰么?”白灼华眼前浮现了少年时的光景——他俩在花下饮酒,她拔下束发金簪,轻敲酒爵和声而歌,第二日醉醒,两人伏在几案上,梅花落英缤纷,洒满全身……白灼华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一时间口干舌燥,双颊绯红,如烟似霞。张思新微微一哂,摘了冠巾,抽出金簪。平素深沉威仪的帝王,满头黑发蓦地披散开来,仿佛从前白衫拓然的散漫少年。夜色深沉,烟笼寒水月笼沙,一切朦胧得恍若梦境。
张思新敲着白瓷茶盅,轻声唱道,“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明月清风满树繁花下冷傲俊雅飘然出尘的少年,如今好杀伐权谋,穷兵黩武,与他讥讽痛恨的父亲一样,高处不胜寒。南国疆域年复一年地广阔,从前出尘脱俗、与世无争的心境,却还剩下多少?
一丝余音盘旋绕梁,两人的沉沉心思,兀自追随着曲声,飘荡摇曳。张思新低下头,那当作器乐的茶盅,精细描绘着珊瑚红云赶珠龙纹的图案,红龙刚劲威猛,张牙舞爪,奋力追逐一颗赤珠。张思新怔了一怔,忽然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也许她的香气令他脆弱,不由自主带他回首往昔,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美好往昔。
张思新眼神一凛,有些警觉地望向白灼华,却瞥见少女的满面泪痕,他怔了一怔,“蒟蒻怎么哭了?”白灼华擦拭泪水,强笑道,“这曲真好听!”张思新眯着眼睛,淡淡道,“好多年没唱,当是忘了,今日儿不知怎的又想起来。”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我也该走了。”放下金簪,张思新瞅一眼铜鉴中自己的模样,回神过来,自嘲一笑,“这样儿却出不得门,蒟蒻为我挽发吧!”
白灼华缓步上前,端来铜盆净水,小心涂抹男子发梢,再从袖中取出竹篦,一缕一缕小心梳理。张思新由着她摆弄,口中调笑道,“蒟蒻没给男人梳过头吧?怎么心跳的这般厉害?”白灼华委实心慌意乱,手指不住发颤,几次扯痛了张思新的头发,他不由蹙起眉来,“这般粗笨,若换成旁人,我早就下旨,拖出去重重打一顿板子!”白灼华心潮翻滚,鼻眼作酸,两行眼泪滚落下来。
张思新瞧见她扑簌簌掉泪,奇道,“咦,我还没打呢,蒟蒻怎么委屈成这样儿?”白灼华忙伸手拭擦泪水,“郎君稍待,很快就好了。”她神情恍惚,理好发髻,随手从花瓶中摘朵梅花,簪在他的发上,“挽好了,可还中看么?”
她等了许久,未见回答,白灼华有些心虚地抬头,张思新手指拈着梅花,细细端详她,双眸闪烁出异样的光彩。她猛然忆起,从前少年逗留红楼,也缠着“她“梳洗,完毕后,“她”总在他发上插朵梅花,促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