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你年岁也不小,主掌云家庄的背后生计,难道你就没遇过聪明之人?聪明人,心眼多,不如傻气时候,傻气时候她对你一心一意,不管你做什么她也只懂爱你:聪明人就不一样了……』李今朝皱眉,道:
『原来,你怕她报仇。你怕她用尽心思接近你,只为报仇:你怕她装傻,就为杀你报关家之仇吗?你就为此不见她?』兰青哈哈一笑,接着轻咳,似乎触及伤口。
『我怕有人杀我么?兰青早在地牢里死了一半,还怕谁来杀我……我唯一怕的,就是大妞她……大妞她用仇恨的眼看我。那双眼睛一直在看我,今朝,不管在哪里,她总在看着我,看到最后,我心里好欢喜,她心里有我,不管我做了什么,她心里总是有我的。』李今朝沉默了会儿,又替他倒酒。 『大妞现在心里还有你,一直有你的。』『心里能有我多久呢?』有酒他就喝,连喝了几碗,他深吸口气,道: 『今朝,你道大妞心里能有我多久呢?』『你这什么意思?』『你说,江湖史上有几桩认赋作父的例子一朝发现,有多少人是美满收场?』李今朝呆住,随即反应: 『这就是兰家曾上云家庄分庄借册的原因?』当时傅临春得到消息,问了是哪几册被誊写后,就说了一句:兰青最后一线渴望也被他自己毁了,从此兰青跟大妞还是分远点好。
她不得其解,原来……他借的,都是提及认贼作父的册子。
兰青微微一笑『正是!在关家庄我与她对谈几句,就知道她还是以往那笨拙的大妞……明知道她对我没有仇恨,我还是不时疑她怨她,这已是我的本能了,甚至,我想害死她。她若死,我才能真正安心:她若死,我就不必担心。今朝,江湖史上,每一个例子都血淋淋的,认贼作父的人一朝得知真相,有的一刀杀了养育之人,但事后几年却传出那人疯癫的下场:有的不顾众人指责,放弃血海深仇,供养养育仇人,数年后……受尽心理煎熬自尽了。大妞现在她不死,怎能把最美好的大妞留在我心里?她现在不死,将来她也不会好过,不如让她死在此刻,在她还不怨我的时候。』『你这个疯子,兰青!』他连连大笑,笑声又蓦地中止。他柔声道:
『是啊,我跟疯了没两样。鸳鸯剑的风声在这几年陆续传出,我早猜出是兰绯所为,所以我跟云家庄交换条件,只要云家庄给我那一把鸳鸯剑,我从此与大妞切割,其实,我想见她最后一面,我想说不定你会故意让大妞来,也说不定她会亲自前来报仇。只要这最后一面,从此天涯海角各不相干,但她爬上我的马车……今朝,她自己往死路走来,她想要带回家的是以前那个兰青,而不是现在的兰青。只要杀了她,从此,我再无迷惑:只要杀了她,我再无弱点。我心里只要那个美好的大妞,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就是这个孩子,我不要她毁了我的记忆!我无时无刻都想推她入死路,却又舍不得她……今朝,你道,我这样的人,跟疯子还有什么差别?』李今朝张口欲言,却不知该说什么。她能怎么说?兰青最终变成这样,是她所不能理解,但身为朋友她却得义无反顾支持他。
兰青眼底蒙蒙,心神不知飞至何处。他低哑道:
『今朝,我甚至……污秽到,想着……诱大妞与我有肌肤之亲,她就能一心一意为我想着。今朝,你瞧,明明是我养大的孩子,为什么我连这种事都想得出来?我压根无法把她与过往的大妞连结在一块,甚至,我跟她有了亲热,我也不会内疚,这样的人,多嗯心?』李今朝掀了掀嘴,迟疑一会儿,轻声说着:
『我不敢说我懂你全部心思,但,正因你还有这层该不该的想法。这样的兰青,才还有得救,是不?』一顿,她又恼道: 『若是傅临春是我自小养大,我吃了他可也不会有什么罪恶感!又不是母子父女,你在那里作茧自缚什么劲!』天色偏橘,已落黄昏。兰青面露些许倦意『今朝,我累了。』『累了就休息吧。』兰青一笑,看着窗外。 『我不会再去想了太累了。你替我想吧,为什么大妞让我活下来呢?』『如果你现在死了,那你,将永远失去你最美好的一部分。』李今朝柔声道。
『我也有美好的地方吗?』『那当然!你不是把你最美好的部分全给了大妞吗?真他娘的,她又闷又不讨喜,性子也倔,可是她懂是非、懂疼惜他人,你以为,这靠她爹娘就行了吗?你以为,没有你的那部分,大妞会这么美好吗?』『……是么?她美好么?她这么的普通……只有成衣铺的衣物才适合她,这么普通也叫美好?』李今朝一听他不屑大妞,拍桌而起。 『兰青你要搞清楚,以前那个誊蛋大妞疼你,心里只有你一人,那是她单纯不知好坏!如今的大妞,明白好坏,却还是疼你喜欢你,现在的大妞,愿意走进这种对错难定的模糊境地去接近你喜欢你,难道,你不觉得这样的大妞,才是真正疼一个叫兰青的人?』『……』他微地一震。
李今朝也不笨,他说到中途时,她隐隐觉得有异。兰青可以聊他这几年过得如何,或者,除,去多少他不顺眼的江湖人。甚至,连对兰绯的恨都可以跟她发泄,但他什么也不提,就是提在牢里那一年里最不堪的一面,提他对大妞的爱与恨提他心里对大妞的所有丑陋。
她目光落在窗外,她不认为兰青在看窗外的蓝天。
那样柔软又复杂的眼神,是在看大妞。
她轻叹一声: 『都是些傻瓜。兰青,不管你是谁、干过什么事,你永远都是我的好朋友。』兰青终于转头看向她,笑道: 『我知道。』『好!那今天,咱们就把这坛酒喝个精光!』她补一句: 『在大妞起床前,一定要喝光,她是个傻孩子,不知打哪认定,她那袋蜜饯只能跟你我分享,每年年底我可苦了,直闹肚子痛。可这苦我甘心,她啊,一发现我肚子疼,来年竟躲起来自己吃,傻孩子!傻孩子!』她有意无意强调那个傻字。兰青微微一笑, …不再接话。
屋内的人在比灌酒,长平默不作声爬过窗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再起身往门外走去。
外头的街道本是她熟悉的。曾经,她以为她会跟兰青住在这里到老,她对旅游没有什么兴趣,对其它城镇更是想都不想去,只要在这个城里,有今今、师父还有兰青的城里,过一辈子就好了。
忽地,她听见身后——『关大妞,你到底是比我走运呢,还是比我倒霉?竟一议血案帮凶救走。』说话的正是华初雪。
『兰青不是帮凶。』她平静答着。
『是不是帮凶,各人见解不同,但江湖史已经定案,我幼年在华家庄,曾特别注意过一些江湖血案,江湖史上关家庄之案,确实是黑鹰卫官,与妖神兰青连手,可是没人料到你被妖神兰青救下……他到底是怎么教养你,让你对他如此死忠?还是你吃了什么药,非得依赖他不可?』长平不吭声,就这么看着她。
华初雪见她一脸神色凛然,并不因她的话而动怒,也不因她的话而心虚,她不知该不该说关长平被妖神兰青荼毒太深?
那日她虽被兰青一时迷惑,但事后摆脱那种肉体诱惑,只觉得浑身发颤,甚至隐隐曙心。尤其今天窃听他在地牢里所受所干的龌龊事,只觉他由里到外都令人想吐,但又听他对关大妞的情感,她觉得……觉得……『你这是认贼作父,你知道吗?』华初雪看在那天她在舱底下的帮助,劝她道: 『如他所说,总有一天你会受不了其它人的指责而被迫杀了他的。』『我不会。』长平重复答道,嘴角竟然翘起。 …最美好的那部分全给了大妞。这句忽地滑过华初雪心里。
原来,这就是最美好的那部分吗?为什么同样都是血案幸存,她就得不到最美好的部分呢?
因为,她运气比关大妞差吗?可是,她又有点觉得她比关大妞好,不必处在那种可怕的挣扎里。
『那天在客栈你也看见了,他像个毒素,明明已经自里面腐烂了,能左右人的欲望,可是他无法左右女人的心意。』她故意这么说着。
长平皱着眉,没跟她吵,也不撞吵,只道『兰青值得最好的。』华初雪沉默半天,正因她待在华家庄格格不入,又误伤师兄才逃了出来。她不够好也不够坏……她……要怎么做,才有人愿意把美好的部分分给她?就跟关大妞一样,不必让那一夜血腥记忆永霸占心头。
『我……怀疑你心里有一个魔鬼,迟早会爆发,你爹娘会恨你这个不报仇的女儿。』华初雪倔强道。
长平闻言,微笑不语。
不知为什么,华初雪眼眶蓦地泛红,她道『我想当数字公子呢,到那时也许我可以用笔杀个痛快而不必有任何内疚!念在我们出身相同的份上,若有一日我当上数字公子,我会将妖神兰青自江湖册上划去。但,我认为你就算有兰青的美好,迟早有一天你也会反噬兰青,那时,我会亲自将你的事记在江湖史上供后世警惕。』语毕,她觉得这个目标很有挑战性,就算在华家庄被施舍她也能忍下了。
长平又听她说了几句,多半是提着『江湖史已将关家庄血案凶手定下,江湖人将永远知道兰青做过什么事』,直到华初雪离去,她都只是微笑着。
华初雪的背影虽是娇小,影子却长长拖曳在黄昏的地面上,长平想起无浪曾私下叮咛她,不要跟华初雪太接近。本是一株良苗,移种的地方不对了,也许将成兰青第二,当时,无浪是这么说着。
当时她不解其意,如今明白了。如果当时她能回无浪一句:她这个大妞,一直被兰青小心翼翼地种植着,才能有今日的美好。那该有多好?
她总是希望云家庄的人能够认同兰青,可惜她口拙,只懂固执地在心里认定兰青的好。
长平不再迟疑,转身往反方向走去。出身类似的两人,各自往不同道路上走去,再也没有相见的一天。
她找了问极为普通的小铺子,埋头吃了一大碗酱泡饭,才又慢慢在城里闲逛起来。
夕阳余晖,将整座城染上浓浓的橘黄色,李今朝看见长平时,长平正在一间名声颇好的玉石铺里。
她笑着步进铺里,来到长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