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川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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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川行-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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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群人来到山岗下,都跃下马来。那两个领头的,张开双臂,仰头望天,高声地说着什么,突然跪下,朝着杨无恭行起三叩九拜的大礼。其余的人,也都跟着跪下叩头。   
原来当时突厥人多信萨蛮教,他们看杨无恭于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都把他当作萨蛮教中的天神了。那两个着绿绫袍的,是突厥的两位可汗,一个唤作颉利可汗,一个唤作突利可汗,那突利可汗,又是颉利可汗的侄子。他们三叩九拜,却是祈求杨无恭与他们同行,并保佑他们此次战争取得胜利。杨无恭于突厥语一窍不通,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个可汗祈祷了半天,看这位天神似乎无意下山,只好站起来,牵着马,缓缓后退,直退出了一箭之外,方踏镫上马,回大队里去了。   
杨无恭看他们走了,便缓步走下山来。他左右无事,倒颇想看看这些突厥人究竟想去干什么。没想到那些突厥骑兵,一看到杨无恭向他们走近,都忽啦啦跌下马来,向着杨无恭就拜。   
杨无恭倒吓了一跳,只好停住,待他们拜罢了,又向前走,没想到那些突厥人又都拜了下去。杨无恭无奈,只好反身向山后走去,直到突厥人都上了马,继续向南去了,他才出来,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   
又行了一个时辰,极目之处,已可看到渭水在长安城北门外流过。由此处去,再行五十里,便可直薄城下。那些突厥骑兵都在渭水北岸立住,排成一个巨大的扇形。   
杨无恭悄悄地靠过去。那些突厥骑兵都身体绷直,控着弦骑在马上,却并不知身后杨无恭已是靠得近了。杨无恭寻了一棵大树,轻轻跃上去,放眼一望,只见渭水南岸也已聚了一队唐朝的兵马,只是人数不多,充其量只有几万,远不可与突厥骑兵相比。   
片刻之后,从唐军里出来六骑,沿着渭水南岸骑过来,在便桥边停住了,似乎在对突厥人说着什么。杨无恭本是毫不在意,但看到这六骑出来,便似忽地落入冰窟里一般,连血也要冻住了,可转眼之间,那血又沸腾起来,仿佛他刚从冰窟里出来,又落入了火坑之中。   
他做梦也似地从树上跃下,向那六骑跑去。中间本是隔着无数的突厥骑兵,他却不愿绕过去,就直接踏着突厥骑兵的头,如疯如狂地跑。那些突厥骑兵都戴着铁制的兜鍪,被他的脚一踩,兜鍪都扁了。突厥人一看到他,都把弓一丢,跳下马跪倒。待他跑到渭水便桥上时,突厥人已全都跪下,便是那两位可汗,也不例外。   
杨无恭却连身也不回,他定睛向那骑在马上的六人看去。中间那个他认得,乃是在仁爱山庄里见过的秦王,只是现在一身杏黄战袍,大约是已做了皇帝了;最左边那位,他也认得,便是“食人八圣”中的朱喜;其余三位,他却是不识。可他真正想见的却是那最右边的一位,她虽是穿着铠甲,头戴铁盔,可杨无恭仍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人,便是能令自己生,又能令自己死的姬蕙。   
他冲过便桥,直冲到姬蕙马前,心里想道:“我打死她,我这便打死她,她害得我还不够苦么?”   
其余五骑看到突然有这么个怪人冲过来,都吓得后退不迭,只姬蕙仍是勒住马缰不动。杨无恭咬牙看着姬蕙,却见她脸上一抹轻蔑的笑,便似识得杨无恭是谁一般。杨无恭又向前一步,捏着拳,心里忽地犹豫起来。姬蕙骑的乃是桃花驹,那马看杨无恭离自己近了,忽然抬起头,把两片厚厚的嘴唇贴过来,与杨无恭亲热。   
杨无恭吓了一跳,心道:“罢了,罢了,这女人本是我命中注定的冤家!”他退一步,转身跑走,身影如鬼魅一般迅疾飘乎,刹那间消失在黑沉沉的树林之中。   
后来在《旧唐书》中,如此描述当时情景:“太宗与侍中高士廉、中书令房玄龄、将军周范驰六骑幸渭水之上,与颉利隔津而语,责以负约,其酋帅大惊,皆下马罗拜。”   
那做史书的,竟以为酋帅拜的是唐太宗,其实区区数言,“责以负约”,又怎能令桀骜不驯的突厥铁骑“下马罗拜”?他们拜的是被他们当作了天神的杨无恭,而不是大唐的皇帝李世民。   
隔日,突厥人与唐太宗“刑白马”,“同盟于渭水便桥之上”。突厥人以为,天神踏过他们的头颅,立在他们与汉人之间,是不让他们与汉人交战。   
次日清晨,突厥大军在熹微的晨光里,缓缓退去。   
杨无恭随着突厥大军,向北行去。他换了一身紫红袍子,——紫红,在萨蛮教中,意味着神圣。   
大军经朔方,跨过倾圮的长城,逾越河套肥沃的草原,来到黄河岸边。那时是枯水季节,突厥人编了无数草筏,花了数日时间,渡过黄河。   
突利可汗建牙于幽州之北,渡过黄河之后,他向颉利可汗辞行,领着自己的五万骑兵,向东北方驰去。   
颉利继续领着余下的近二十万人马向北驰行,沿途不断有人拔转马头,向另一方向行去。离去之人,乃是别的聚落的骑兵。颉利虽然号称乃控弦百万的东突厥之可汗,但真正控制在他的手下的人马,不过十万而已,其他的,或是属于突利,或是属于设。——设是一种世袭的官职,每个设都是一个大聚落的首领,他们每年都要向颉利纳贡,发生战争时,他们还须出兵助颉利作战。在东突厥广袤的国土上,总共有十个设,分布在东至呼伦湖,西至金山的漠北草原之上。   
颉利驻牙于杭爱山下,鄂尔浑河东岸。他们从长安返回时,乃是九月,待行至杭爱山下时,已是隆冬时节。   
那一年是突厥历中的狗年,往常十月左右,草原上便已是漫天雪舞,但那一年,直至十一月中旬,仍是不见雪落。草原已是一片枯黄,大军常常连续骑行数日,也见不到一个牧人的踪影。   
那一日日暮时分,队列突然停下了,原来是有人看见了杭爱山的山峰。   
一个传令兵由队首向队尾骑去,口中呼喝道:“下马,下马!”   
突厥人下马了,草原上一片窸窣声,靴子踏在草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马匹轻轻地嘶着,摇着尾。   
杨无恭被请到了队首,背对着杭爱山,站在颉利可汗跟前。颉利面向杭爱山和杨无恭,激昂地道:“多亏天神和杭爱山,我们才能平安回来,是天神和杭爱山给了我们生命,也只有天神和杭爱山才能拯救我们!”说罢,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前,默默站了一会儿,又跪下把马奶酒洒向大地。   
待颉利做完这一切,突厥人都欢呼起来,跃身上马,向杭爱山山脚下的鄂尔浑河疾驰而去。只有颉利的五千卫队仍拥着颉利,在后面缓缓而行。这支卫队由西域胡人组成,他们被称做“符离”。在突厥语中,“符离”是狼的意思。突厥人崇拜狼,他们认为自己的祖先乃是人与狼相交所生。   
突厥人回到鄂尔浑河东岸那日下午,北风如一把把钢刀,从杭爱山背后刮了过来,冰冷刺骨。到了晚间,风变大了,刮得毡包“哗啦哗啦”直响,次日清晨,下起了狗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那场雪连续下了数日,草原很快就被数尺厚的大雪覆盖,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原。   
次年正月,一队粟特商人来到了鄂尔浑河岸边,他们牵着骆驼和马,带来了盐、铁、金银首饰、玻璃器皿和各种各样的消息。颉利可汗把他们招入宫帐中,用上好的马奶酒和牛羊肉招待他们。他们告诉颉利说,汉人已经答应了东边的突利可汗的求婚,公主将在雪化时从长安出发,经太原和大同,到突利的牙帐去,与突利成婚,做突利的可贺敦(可汗之妻)。   
早在几年前,李世民还是秦王的时候,突利可汗就瞒着颉利,偷偷与李世民结成了兄弟,如今,狡猾的汉人又要把公主嫁给突利。颉利知道汉人是在离间他们叔侄,“伟大的杭爱山神,我一定不让汉人的阴谋得逞!”颉利捏紧拳头道。   
他走出宫帐,把两指插入嘴中,发出一声尖利的唿哨。哨音掠过宫帐外的无数毡包,穿过白毛风肆虐的雪野,传出了很远很远。片刻之后,从白朦朦的大雪里,走出来一个人。那人身材高大,脖子粗短,膀阔腰圆,乍看去就如北方森林里跑出的一头黑熊。——他是颉利可汗的符离长阿史那思摩。   
颉利道:“我的勇敢的符离长,汉人又在耍阴谋诡计啦,他们想让突利成为汉人的女婿,我绝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阿史那思摩站得像一座山,静静听着颉利说话。当天晚上,他派一个名叫步赖的符离去刺杀汉人公主。步赖歪骑在马上,左耳穿一只黄铜耳钉,脸上挂着暖昧的笑容,腰上挎着弯刀,向东南方驰去。   
颉利焦急地等待着步赖的消息。两个月之后,人们在距鄂尔浑河一百里远的地方发现了步赖。他身上包着一层血红冰甲,骑着马,在雪野里晃荡。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临死前,他猛地睁圆了一双碧色的眼睛,高声喊道:“魔鬼!女人!魔鬼!女人!”   
他不断地喊,不断地扯着自己的头发,直到把头发全扯掉了,才在痛苦中死去。   
步赖死去的第二日,阿史那思摩备好马匹、弓箭、刀、马奶酒和肉脯,带上一个名叫烛龙莽布的符离,亲自去刺杀汉人公主。   
步赖是他手下最好的符离,如果连步赖都无法做到,那就只有阿史那思摩自己出手了。   
又是两个月之后,烛龙莽布一个人回来了。他是爬着回来的,他的两匹马在距鄂尔浑河还有数百里远的地方就累死了。烛龙莽布的十指被磨得只剩白骨,手臂和身体冻得乌黑,他在冰原上足足爬了一个月,才回到鄂尔浑河岸边。   
“阿史那思摩死了,”烛龙莽布嘶嘶地道,“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是魔鬼!”   
他在冰原上爬了一个月,便是为了告诉颉利这句话,说完之后,他便死了。   
烛龙莽布死去那日,颉利用马刀劈了十个汉人奴隶泄愤。他在宫帐里呆呆坐了一个晚上,直到清晨,他才从地上站起。他捋了捋自己的黄胡子,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热热的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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