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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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红尘-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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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慕天重新跑上街,找到个街坊婶娘,正要开口追问,那婶娘只低着头,急急走过,也没有理会他。

如是者,一连几个相熟的,对他的态度,都如出一辙。

杨慕天彷徨得眼泪又忍不住挂下来。

忽然街角转弯处有个小声音在叫他:“喂!慕天,慕天!”他循着声音看去,竟是他的一个同学小牛。

“来!来!”小牛示意他走近街角,刚好有棵大树,两个小人儿就躲在大树干后,街上走过的人,不易看到。

“慕天,出事了,你父亲出事了!”小牛煞有介事地说:“别告诉任何人我给你通风报讯,否则,连我、我的家人都要受牵连。我也是看在那天,你把亲戚送来的干果让我分尝,很想报答你,我才这么冒险!”

小牛说着这话时的表情,完全不像个十一二岁的小孩。

他还紧张地加一句,“不过,以后千万别再捉起我跟你分吃干果一事了,不得了。”

小牛说着,就想走。

慕天紧紧地拉住他的手臂问:

“小牛,你知道我父母亲在哪儿?”

小牛抿着嘴,示意他别声张,先探头偷看树干后的街角一眼,才压低声浪说:“你父亲被拉到大街,站到你们永盛隆米铺的门前去。你母亲,我不知道她往哪儿跑了!”

杨慕天一个箭步正想闯出去,直走上大街找寻父亲。

小牛忙拉住他的衣袖,警告他说:“你这就去找你父亲吗?”

“当然!”

小牛沉吟半晌,一有大事发生,孩子们都好似能于顷夕之间成长似的。

小牛说;

“慕天,你小心!等下父子相见,你也得忍住,不可扑上去相认。”小牛咬咬牙,一派英雄本色:“自己事小,连累你父亲受更重的罪事大。记住了!”

小牛说完这番话,才撒手让杨慕天直奔到大街上去。

他们杨家另外开了一间米铺在大街上,叫永盛隆的。

杨慕天以后在香港创办永盛集团,多少有点纪念杨家祖业的意思。

当他飞奔到大街上去时,果然看见有个似他父亲的男人,跟好几个其他男人弯着腰,低下头,半鞠躬地站在永盛隆前面的街中央。

其中一人,果然是他的父亲。

不知道是不是小牛有言警告在先,还是他看到形容憔悴,表情麻木的父亲,着实地给吓呆了。

慕天一下子连连后退了几步,把身子瑟缩地躲到墙角去,实在不敢相认。

一直看守着父亲,直至黄昏日落。

有队人来把那几个挂上罪名木板的人一并带走了,

杨慕天知道,翌日他父亲还是要站到这儿来。

父亲被带走了,他怎打算呢?

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家散人亡的?

要一个还未足龄十二岁的孩子承受这剧变,未免是太过份了!

慕天踯躅走回他的家去,抬头一望,又吓了一大跳,他奔走过去,拚命地捶打大门,然而,门是被几根大木条钉得死死的,封住了。

他拚命地绕了个圈,跑去后门一看,竟也是一式一样。

夜幕已然低垂,他无家可归。

慕天瑟缩地蹲在门口石阶上,既冷且饿,晚间的寒风刺骨,叫小孩子怎么忍。

杨慕天终于忍无可忍,发足狂奔,直走到杨家后山的一个小山洞去。

那儿是他平时跟左邻右里的小孩子,玩捉迷藏时常去的地方,只是日间来的次数比较多,总觉得小山洞很干净,还可以挡一挡寒风。

的确,坐在洞内是暖和了一点点,然而周遭暗沉沉,阴侧侧,间中有点怪异的虫鸣。又在他脚跟处,不知有什么昆虫爬行而过,感觉难受到不得不哭出声来。山洞响起了自己哭声的回响,更觉凄凉。

杨慕天是饿着肚子,哭至累得再无力支撑下去,才慢慢入睡的。

到底算是个英勇的男孩子了。

阳光稀疏地透过茂密的树叶,再映进山洞来时,杨慕天悠悠地转醒过来。

第一个感觉就是饿。

饿得肚子好像贴到背上去了,自觉整个人扁扁的只余一层皮。

感觉相当的难受,他是完完全全地瘫痪在那儿,动弹不得。

然而,耳畔嗡嗡作响,有个非常微弱的声音在鼓励着他,说:

“慕天,快起来,跑到外头去想办法!”

真的,直挺挺地躺在这儿,是坐以待毙!

必须爬起身来,到外头想办法。

杨慕天用双手撑住了地,才勉强站得起身,原来饥饿是如此可怖。

荒山野岭如何觅食呢?杨慕天只得走向附近的那几家农舍去想办法。

杨家后头的山麓,住了三数户人家,原来都是晓得杨君佐的。

只是慕天目睹昨日的家庭巨变,知道叩门求助,一定是不得要领,

于是他悄悄绕过那几间农舍后头,希望能从后门偷进厨房去,拿一点什么食物充饥。

他选中了的其中一家,住着的人叫周四嫂,是个寡妇,带着一个跟杨慕天同年纪的儿子狗仔过活。

慕天心里暗暗想着,万一被周四嫂捉着了,多少还有点人情可讲,自己到底跟狗仔是同班的同学;而且四嫂的针线功夫了得,平日母亲很肯帮她家计,老是光顾她剪裁好的小童衣服。

慕天看看自己身上穿着的那套短打衫裤,正是四嫂的手工。

因而脏子是壮了,蹑手蹑脚地走到周家屋后,伸手推开后门,果然没有上锁,很得心应手。

走过了天井的那条小小水泥路,就是厨房了。慕天跑进去,急忙地四处找寻能吃的东西。

才一揭开那个大木盖,就见锅盘里盛着几个馒头。

慕天的手像是从胃里伸出口来的。那三只脏极了的小指头抓到雪白的馒头上,明显地立即出现乌黑的指印。

电光火石之间,慕天震惊地想,只要一口把这馒头咬下去,就不折不扣地成了个贼了。

从小,父亲连自己一丁点儿的歪品劣行也不原谅,连说话讲得夸张一点,都被父亲训斥一顿,何况不问自取?怎么一夜之间,父亲成了阶下之囚,母亲失踪,自己沦落成了个可怜兮兮的小毛贼呢?

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晶莹地跌落在那个印有三个小指印的馒头上。

男人大丈夫,顶天立地,一定要做到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才叫有点志气。

才十二岁的他,已晓得要有英雄气概。

这就把馒头放下,拔腿便跑吧!

然而杨慕天双腿正在抖颤,饿得实在四肢酸软。

一个小馒头握在手里,停在半空,放回锅里去,跟往嘴里塞,那历程都一般艰难。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后脑就是一阵剧痛,分明给人用硬物重重地打着。

慕天“哎哟”一声,馒头从他手上飞脱,他下意识地抚摸着后脑,同时转过身去。

“看你这没家教的小毛贼还敢不敢偷我的东西?”

“四嫂!”慕天惊叫。

眼前的四嫂,竟一手拿着一条粗木板棍,一手叉着腰向他呼喝。

“四嫂,求你,我好饿!”慕天讷讷地说,羞愧带来的难受,比他后脑的痛楚更甚。

“饿就要偷了吗?吃不得苦就学你娘卜通一声投水去吧!你快快地给我滚!”

“什么?四嫂,你说什么?”

慕天吓得眼泪在眼眶内直打转,不敢掉下来似的。

“我叫你滚!”

四嫂拉起慕天的衣领,像老鹰捉小鸡,半拖半拉把他扔出后门去。

慕天扯直了喉咙嚷:

“告诉我,我妈是不是真的投了水了?”

“四嫂,四嫂,求求你,我妈以前待你不薄!”

慕天捶着紧紧下了横栓的周家后门,放声啕哭。

一直哭至身上剩余的水份都好像抽干了,才稍稍地止住。

他疲累、伤心、惶恐、绝望、饥饿、口渴。总之,能想像得出的苦难,都一下子朝他身上发生了。

为了什么?

如今父亲肯定生不如死,母亲又生死不明,自己呢?

来不及再细想,一个强烈的意念升到脑海里来。 

那周四嫂说母亲已经投水,是真的吗?

不知哪儿来的气力,慕天一边抽咽,一边直奔至山边的河畔去。

河水淙淙,澄明清冷,两岸连人影也没有一个,杨慕天只得干站着发呆,嘴里不住地喊;“妈妈,妈妈,你在哪儿?”

他跌在河岸的草石之间,再次呜呜痛哭,泣不成声。

良久,有只小手轻轻抚若他的头发,然后惊呼一声,

“你还是活的呢?”

慕天微微蠕动一下,扬起脸,看到了一个带着惊骇的,然而肯定是温柔的微笑。

是个小女孩,向着他,背着太阳,蹲着。

阳光洒在她身上,像为她镶上一层金边似的。

慕天曾经跑到这乡间唯一的教堂去听道理,只为那意大利来的神父,要在圣诞节前分发糖果给村童们。他听过神父讲耶稣出生的故事。

那圣母的出现,在神父的形容下,有一点点的似这跟前的小女孩。

当然,杨慕天想,这小女孩还小。大概比自己还小两三岁的样子。

可是,她脸容慈蔼圣洁,还有那个甜甜而友善的笑意,教他尤其感动。

好像一百年未曾看过这么温柔安乐的场面。

尤其女孩子的眼神,宁静之至,迷离若梦,如此有效地去抚慰着慕天悲痛而仿徨的心。

宛如在安慰他说:

“别怕,有我在这儿,一切就好!”

果然,不是幻觉,那小女孩对他笑了笑。

“你怎么了?是不是不小心而摔倒了?你看你,竟然一头一脑都是血!”

小女孩拿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来,往慕天的后脑一揩,血红的颜色染在手帕儿上。

可幸两个孩子都没有惊恐。

慕天睁着他那双大眼睛,牢牢看着正在照顾他的小女孩,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小女孩问道:

“你得快快回家去,让家里人给你包扎伤口。”

慕天只是摇头。

跟着,眼泪又不期然地夺眶而出。

小女孩捉住慕天的手,温柔地说:“好男儿,怎么一下子流起眼泪来,很痛了,是不是?”

慕天又摇头。

“你怎么了,只是不作声呢?你不把困难说出来,教人家怎么帮你?”

小女孩的一点娇嗔,将杨慕天整个人软化。

慕天说:“我饿呢!”

小女孩闷声不响,自她身边的小布包中取出了一个面包.来,欢天喜地地交到慕天手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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