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往车上放下苏醒的一瞬间,她看到苏醒的眼里流露出惶恐的神色,唯恐她把他丢下。
他的一只手朝她伸着,她紧走两步把手让他握住;她跟着他一齐上了车箱。
车上不太干净,可她一直坐在他身旁;他感到很宽慰……
车里憋闷的如同蒸笼,她身上的汗早就浸到了腰下,乳罩里都存一窝汗水,伸手掀开闻到自己身上的一股酸味,手帕用手一攒汗水从指缝里往外流。
一路上,为了让他凉快点,她不停地为他搧风、擦汗;胳膊累得酸痛,可怕的两小时路程,仿佛走了一个世纪。
到了青岛,她下车后腿都不会挪步,喝的水全变成汗,上厕所时小便火辣辣地疼……
她用滚烫的手机给时雨打电话,把苏醒受伤的事断断续续地告诉他,中间夹杂着她的抽泣。
时雨在脑子里好不容易给她拼凑完整了这些场面后,对她的处境立刻有了一种预感。
他为她闭了会眼睛。
他迅速地理清思绪,知道自己的角色是什么……
那时,梅正从楼下上来,她当胸抱着母亲给她的一块花布,脸上欣悦的表情如她手中的花布。
时雨坐在书房里发呆,脑子里却横云渡岭;觑人不见把写字台里的一个存折鬼鬼祟祟地揣在后裤兜里,脸色煞白,样子有些狼狈,仿佛他已不是个男人,连隔壁家的猫都比他可爱。
梅见他要出门,问他:“这么热的天不在家里休息又要去哪里?”
他说:“去看望一个住院的朋友。”
他觉着自己龌龊的不耐烦,有一点壮举也带着卑鄙的味道。
丰格在医院的大门外见到时雨,时雨身穿黑色冰丝衫,抖擞着,看上去就凉快,一条黑色绦棉休闲裤,脚上黑皮鞋……她一把抱住他,感到有了靠山似的。
天公就像把脸划破一道口子,把天上的毒火全投在人身上。时雨顾不得细看她,拉着她一溜烟就朝有空调的大厅里钻。进了大厅回头看,她浑身黏糊糊,脸蛋儿热得冒红;后脑勺上的发绾一进凉飕飕的大厅立刻生烟。
他把鼻子往她脖颈上闻……说不出的怪味。
丰格一脸狼狈相,来不及跟他细说,只把诸般明显的事跟他说明白了。
她咬紧牙,跟他不提一个钱字……丰格早已想好了,如果看错了他那是自己的悲哀,如果在她跟前是条汉子那是苏醒的福气。
丰格从来没有跟他说起苏醒,苏醒很自卑,他也不跟朋友谈家事。丰格说起苏醒就像从柳条箱里拿出了一本旧杂志,她要让时雨了解苏醒——他无父,有母亲,母亲无文化,年近古昔;他有一个姐姐,早已远嫁新疆;有一个妹妹过继给了叔父,结婚三头跑着照顾老人,而苏醒毕业后孤身一人来青打工……
丰格给苏醒办理入院手续。入院有一些条件,先交四万元押金;要住院,这是谁都逃不过去的事。出了事才想起,苏醒跟他单位连一张合同都没有,老板一分钱的保险也没有给他投!他是黑影里干活白影里给钱、一个没身份的打工者。他这样的人在大青岛的街面上就跟蛆虫一样多。人人张着嘴吃饭,一杯残羹十个人抢,哪里敢讲合同与保险!他万幸不死……在青岛他除了丰格,一个亲人也没有。让家里的老娘知道了也徒然伤悲,一点法子也没有呀……
丰格的折上还有二千元,一半是时雨给的……她又从苏醒那里要来他的存折,上面也只有四千元……他想跟她结婚可能也就只这些钱。
丰格把这些钱都提出来,先还了两位好人的,千恩万谢地打发他们回去了,剩下的钱哪里去凑四万元……
本来就指望时雨,他不会不明白。
她的眼睛朝他望去。
女人最惨的眼光不是流泪,而是无语地求!
她哀戚地注视着他,把全部的希望投在他的身上。好一会,她低下头……
时雨微闭了一下眼睛,抬起两根手指,轻轻地敲着额头,像要敲出点思想。
他问她:“尽管问起来难堪,我还是要问你,你想怎么办?”
丰格仰着头,一绺头发在额头上飘荡,空调的凉风把脸上最后一点微红吹散,一双极深的眸子映出他的影子,眼角带出一丝苦笑。她说:“如果是你,你能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时雨点头,说:“我明白了……”
他说,他能帮她的也就在钱上了,他俩到了今天他不能不说透了话,她跟他这段时间全是小漂小染,没有大事。她不能一辈子跟他这样,站在她面前的时雨是枉为男人的男人。他也知道她对他动了真心,他没有什么好结果给她,他曾说要准备让她秋天再去上学,准备“考研”,将来有一个好地位,离开他后找个好点的男人,别跟他这么窝囊。不枉她跟他相识一场,有这么一段往事回忆着,一辈子就够了。而现在看来……可就全变了。他从裤兜里抽出那个绛色的存折,递给她,说:
“依你的名字,先只有三万元。其它的在老婆手里,我动不了。”
丰格看他,他的面孔又回到了初次相识时那本书的背景里了,只是这本书没有反光;她自己的眼里反光了,泪水使他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大……
因为押金还差一万元,时雨在医院的办公室里跟医生发生了口角;他本来就挺古怪,这会真的毛躁起来,他把他的不满发泄在医生头上,说医疗行业这种行径是以病诈病,医院生财旺相的背后是医生的手术诈财;有多少医生诈病卖药,医院成了门诊租赁处,那些江湖郎中和医院串通一气,诊病不治病、开药不治症……你们的行径就像一块腐肉,臭味早已散发,乘早打扫自己的肠子,再把心安正了……他对着那位秃顶的主任医师慢条斯理地说,你们挂医德的招牌,一切为病人着想,缺一万元的住院押金就忘了医德、也不给病人着想了……又说,一个病人的手术,从诊病开始送礼,中间又有请客;上手术台前又有送红色,做完手术还得请客……这生命在你们的手里是造财的机器!明天送你们一块“招财进宝”的匾额,就压在那块医德的招牌上最合适不过。
院长出面了。这个小老头肥头大耳、满脸和蔼可亲,一看就是个“小财神”。时雨把刚刚考出的记者证给他看了。
院长说,你把话说得难听点了,大不了的一点事,却让我们回不了脖子,硬是闹僵,这得怪你……说到底还是要为病人着想,该手术还得手术;实在有困难就暂且先收这些押金……但治疗期间一旦超费要立刻补交。
时雨回过头来又感谢起院长,他说有院长您这样的领导,是病人家属的福气。然后,回身鼓动着看热闹的人为他鼓掌……
这些手续挺多,交完押金又要签字。病人家属栏里得由丰格来签。这是戏剧性的场景,她捏着签字笔,仿佛要签得不是为苏醒治疗,像是要卖掉自己一般。担保人一栏自然是由时雨签字……
时雨对她说:“你坐在这里休息一下,我来跑一跑。”
他从门诊到住院处跑了两趟已是满头大汗。
丰格回家取钱时已经换了裙子,她简单地擦了身,自己舒服了,看着他受罪的样子着实心疼。
她追赶着替他擦汗,乘他一回身的当儿,在大厅里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他,把舌尖朝他嘴里塞去……
苏醒终于进了病房,并且有了护士。他的伤口又重新做了处理。这里的卫生条件好,病房里也有空调。丰格给他买了些水果,天热不敢买许多,怕要腐烂。给他削一个吃了,他的精神也好点了。至此总算迈过一道坎。
由于苏醒伤重,必须有人陪护,所以,丰格从此要给他陪床。她并没有多考虑什么,只觉得该当这么做。
时雨把苏醒安慰了一阵,从某方面讲他是有点歉疚;但从苏醒的眼神来看,他什么也不了解。
丰格不愿打击他,对他说:“尚老师听说你受伤,出面帮忙来着,连住院的押金都是尚老师垫上的……”
回身私下里难过,背了时雨的面流泪;时雨说得明白,那钱是资助她“读研”的……
她照顾苏醒吃了晚饭,天色就黯淡了。
护士说:“陪护的家属可以走了,要净房了。”
丰格对苏醒说医院对他要做全面检查后才能做出治疗方案。问他:“还疼不?”苏醒在这方面表现地很坚强,紧咬牙说:“不疼。”对时雨说了许多感激的话。
时雨不语只是微笑。丰格怕时雨古怪,急忙对苏醒说尚老师为咱们跑累了,她陪他先回去了,她明天再来。
时雨拍拍苏醒的肩膀,转身和丰格一起走出病房。
十五
十五
他们出了医院,已经七点钟,天还有点亮光。
丰格说:“我只能那么说……”
时雨好一阵才转过弯来。他笑了笑说:“只是个说法,别刺激他。”
过一会,时雨说:“明天得去见见那个秃头主任,今天把他骂得狗血喷头,明天我得给他送礼,要不然还真没有机会见他。”
丰格笑着说:“你这是唱得哪出戏?在医院里不慌不忙地骂人家时,我都被你吓死了。我还以为你真不懂……”
时雨说:“越是这样他们越不敢。我说送礼是怕苏醒受罪。”
丰格说:“能收吗?是我的话,被你骂了又收你的礼,脸往哪儿搁?”
时雨说:“连我都没脸了,他就更不要脸啦!”
两人边走边说。丰格有点紧张地问他:“星期天把你叫出来……嫂子知道不?”
时雨笑笑没说话。
丰格着急,说:“你回家吧,我自己回去。”
时雨说:“你该饿了吧?”
丰格一听,肚子真得叫起来了,她中饭就没吃。这才想起人家长脸儿和敦厚人来送苏醒,她只顾筹款去了,连饭都没管他们一顿。心里有点难过。
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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