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灯的时候,她瞟了床下一眼。她有些踌躇地又望了苏醒一眼。他正在床上睡得香甜。他是那种小时候埋没在金黄的土尘中长起来的人,连皮肤的毛孔都生出些黄粒子,经不得细罗,怎么筛也是土坷垃。如果他能质朴得彻底一些或近似天真的那种,或许是十分可爱的。但偏偏有一半要插在城市里苦挣。他的性格脱不去根本的小算计,所以他的眼神消不掉惶恐和待人的鄙薄。他能记住曾给他一根好烟抽的人,也能记恨给了别人烟唯独没给他一根的那个人。如果人家不要的东西扔掉前给了他,他也会感激不尽;中午吃饭他的盘子里比别人多出一个饺子,下午他就会兴高采烈。有一次她忐忑地问他如果一个女人被三个男人强奸了,你对这个女人会有什么看法?他说那个女人一定很贱!她由此认为很多男人一定都持这种看法。她也同时认为男人是吞噬女人的刽子手!
她觉着自己也不是芬香馥郁的。她尽管美一点,但还有一点与他如出一辙。她轻青、柔美的脸只是她的影子,她影子里还有一个影子,那正是她忧郁的影子。她这样的女子满应该被爱情的鲜花簇拥,但她不仅是不与男子对目,封闭心灵的同时把爱情的窗口也关上了。苏醒不会给她带来爱情,这个她知道。她于他却不一样。他认为他拥有了她。为此,她从来不给他许诺,她时常用怜悯的眼光看他。然而,他满足表面的这一切。
他醒了,坐在床上发呆。她的雪青色软缎棉袄上沾染了一点黧黑,她用手帕蘸了香水轻轻地擦着,思想却在她的坤包里,从里面飘出的一点男子的美气,让她闭上了眼睛。她把纸包拿出来,极温柔地把纸角抚平,从褥子下抽出一个极漂亮的信封,装进去,双手递给苏醒。她说:“他写得挺好,你去还给他吧。”她的声音空而远,就像演员对着舞台的上空自言自语,有点生死离别的味儿。
她说:“你饿吧,我已做好了饭。”她没胃口吃,看着他吃好了,给他拿来衣服。她说:“换上这件新的,早些给人家送去……”她送他出去后,关上门就转身靠在上面。桌上的剩菜、碗筷有点油布的气味。她望着苏醒换下的衣服,想他周一就要穿的。她一念及此,立刻坚强地为他洗衣服。
冰冷的水使她的手一会就冻木了。她嘘溜着把手擦干放在胳肢窝下温暖一下,呆愣地望着灯影下的那个鞋盒。她在冰凉中回味着腿上的那点温暖……
当她洗完一大堆衣服,表针指在九点半。苏醒带着满身的烟味和外面的冷气,忽喇地进来。他手里多了一袋礼品:一条烟、一包茶叶,还有一付女式皮手套。她惶惶然,急切间一时语塞……她从苏醒得意的赖笑里仿佛嗅到一股泥垢的气味。这些让她脸红!然而,苏醒说:“他给我伍百块钱……说给你的酬劳。”他说得轻巧,她听得死沉――如凌迟了她一样。她的肉和血像被横扫一下。她头晕目眩起来,羞恨地坐在床上。她用冷霜一样的眼光看他,说:“你怎么就接过来啦!”他说:“他一定要给。”她说:“那是因为你一定想要!”她少气无力,难过地背过身。
时雨一定从苏醒那里听出她没有说,他当然也就不说了。在苏醒这里他还要感谢他。这个冤大头!可是,她怎么能说呢――既见过面,又不给人家东西……因她早失了初红,苏醒可是时常用那样的眼光看她。她还一直搪塞着他。他是那么种思想,她怎么也不能告诉他。女人有了那种事要遭人想象,好看的女人还要遭人恶防的!她接受了时雨送得软靴,对他顶点缝隙不能露,她跟他说不清。
她翻覆地捏摸那付柔软的手套,低着头,还得尽量别让他看出自己的哀怨,心里极不是滋味。走到阳台上装作拾掇衣服,羞极地流下两颗泪,滚下尖尖的下巴颏。
丰格真想现在就走到时雨的面前。不是想谢他,而是要当面质问他:为什么非要无端地来满足苏醒的农式贪得无厌。那是对她的轻亵与侮辱!但她仅仅是这样想,她立刻揭穿自己――她不过是在臆想时雨背后要亲狎她的鬼气。这样说来她的气恼才是无端,若说亲狎,那付攒到手里柔心儿般软和的手套,掩在香烟与茶叶的后面,透着丝丝的温暧。这种亲狎在她这里似乎很有必要……当她躺在床上时,苏醒带给她的不快变得越来越淡,就像冰冷的空间让她感到不是很冷。
第二天上午,苏醒高兴地几乎手舞足蹈。他跷着二郎腿,抽着哈德门,甘甜地喝着酒,嘴里咂吧着花生仁……她憋红了脸,只感到愤怒和无可奈何,私下里真得可怜起他……一点丈夫气都没有了。她背着身子,一边替他收拾旅行包一边问他,说:“你觉这样就满足吗?”他说:“这不很正常吗,有劳有得人人都是这样。”她说:“你们不是朋友吗?”他说:“朋友怎么啦,现今的世道有利就图。”她叹口气说:“你不能雄赳赳地吗?”他说:“什么……你什么意思?”她皱眉,说:“你别和我直眉瞪眼!我只是和你讨论朋友与利益的关系。”他说:“其实你一直想指责我。”她不做声。她想,该受指责的是自己。如果她不认识时雨,两人没有那个晚宴,也不曾接受他的馈赠,苏醒的这个举动不是很平常吗?并且……她昨天正有历假,为什么不拒绝他?哪里觉着亏心吗?
三
梅是最成功的女人。她是时雨的妻子。
梅年轻的时候聪明、灵秀,一双美目顾盼生辉。她的成功多半是因她的美丽。梅的家庭有些背景,父亲是“进朝”的干部,对她的成长有些影响;但她的聪颖、善悟对她自身的影响更大。她的性格确实好胜,什么都要争第一!她虽然没有进过大学……这好像是她的一点遗憾,却不是她的缺憾。她一样地飞光流彩,把自己的青色年代打扮得漂漂亮亮。对她的人生历程,人人只能由衷地赞叹,一如她这个人。
她十九岁在纺织行业一次隆重的技术比赛中得了全市第一。那是她辉煌的开始,人们对这样一个可人的姑娘本来就另眼相看,偏偏又是这么有出息;颁奖时,局里的领导们在主席台上把手掌都拍红了。
二十岁光荣入党;二十一岁即任团委书记;二十二岁入党校学习……二十五岁相识时雨;二十六岁回单位任厂办主任;二十七岁……原党委书记因受贿被撤职,由她接任……她的庞大无与伦比,她庞大的后面,一个女人的辛苦却不被人知。这种苦楚加起来跟她的庞大是相等的……她年轻的时候把自己美丽给了时雨,社会进入高速发展的网络时代,她更知道守住家庭的重要性。她爱时雨胜过爱自己。
时雨在自己的眼里极不走运,他是十年前局里管文化的处级干部。他到底管得什么文化,他自己也说不清。职工运动会、书法比赛、时装表演、职工文化培训班,扶助工厂、企业修志、办报……中国大地上有一段职工文化历史,那段时期使许多有才华的职工,摆脱了工厂繁重的体力劳动,走向局、厅、市乃至省的文化部门。但这段时期随着改革的深入,它退出了历史舞台。当年红火的人物现今的处境很尴尬,有的下海,有的经商,有的走向报社、电台、电视台……有的下岗、失业,有的操刀卖肉、贩衣服、卖海鲜,开饭店、文化市场摆摊、卖邮票、炒股、搞房地产……
时势变化之前,时雨在女人的眼里是诗般的明月,人称他为“香闺客主”、“快马”。他自喻“写短评”;他认为女人都是“文章”。他因为这些文章给自己惹了不少麻烦――背着母亲另租房屋,私设“念斋”……遇到宋诗梅后,“念斋”与“写短评”的历史彻底消亡。
在时势变化时这个月亮就黯然了……时势谁也说不清。
他一开始还拿着局里的工资,享受处级的待遇,后来他就成了多余的人。时雨的感怀是他十年前苍山青云的远志……早已变成淅淅沥沥的秋雨,说不尽的苍凉。
时雨在别人的眼里简直就像享天福的人,幸运的人都没有他这么全络。美丽的妻子是企业的书记、经理一身,转制时她一手操作着把工厂转在个人手里,又从银行无偿贷款几百万……她是二千多人企业的董事!梅宛若一枝秀挺的文竹,铺铺喇喇地开展起来,竟然顽强地长起庞大的云头。梅无论如何都爱她的丈夫和孩子。她对时雨说:“现在你可以在家干点你想干的事了。”梅整个把他敝荫在她的云头之下。不但这样,她对孩子、母亲都是尽善尽美,要一给二,对亲戚们泥多佛大,从不怠慢。
她是时雨十二年前的爱,曾经的连衣裙,黑色乔琪纱衬着润滑的肩膀;秀发披肩身材婷婷。诗梅与时雨因名而识……先前的梅不喜欢丑男人又讨厌漂亮的男人,她看漂亮的男人都是装模作样,举止就像演戏,连他们的深沉都散发着甜味。她唯独看时雨不一样,这位“写短评”的事迹虽然不少,在她看来却没有一条是丑恶的,相反,有些还挺“动人”。
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满屁股兜女孩的“写短评”,竟然一直照顾着邻居一个没有父母的神经病女孩!
那个女孩跟她爷爷住一起。她一直臆想时雨是她丈夫,天天坐在楼道上等他;他每天回去第一件事是把她安顿好。她犯病厉害的时候谁的话都不听,只要他在旁边立刻安静。他单独住“念斋”的时候每天瞅空回去看她,这在当地居委会早已传为佳话。
直到女孩被车撞了,临死前在医院要见“丈夫”,这件事才广泛传开。
女孩死在他的怀里,据说许多人为之动容。他照顾她已经三年……
他天生一付忧郁的样子,却长得蛮漂亮。
他从不刻意追女人却天生招女人。
他是雨天里不打伞、又能把手抄在裤兜里低头散步的人。梅第一次无意中见到他时,他就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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