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你会教育孩子,以后你去管教她。但是,我不许她弹这流氓琴,不许她认这种颓靡的人做老师。简直败坏我的声誉。”
妻子咬着嘴唇,沉思片刻,问:“婉丽,有这么回事吗?”
婉丽点点头。这副脸相显出一种阴险的狡猾,虚伪的诚实;这副脸孔将所有的感情都集中在巧妙的阴险中。
“她怎么认识他的?”母亲问婉丽。
“这人……”婉丽狡狯地闪动了一下眼睛,又摇摇头说:“这人是个十足的卑下之人……”她那带有嫉妒、狡狯的眼睛,像一只哈巴狗似的在父亲的脸上谄媚地舔来舔去,脸上,起了一种富有表现力的皱纹,每当一个人最优胜的本能凭它那全部的粗暴、阴险的力量表现出来的时候,就会显示在那个人的面孔上。
岑史峰一双自得的、发亮的、邪魔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和鼻孔张开了,得意地吸着气。他认为对待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应该原谅,你原谅他们,他们未必会领你的情,还认为你软弱呢。不原谅,他们会立刻感到你的力量,他们会尊敬你,即使不尊敬你,至少也会怕你。在事业上,在家庭教育方面,他取得过不少成效。
婉琼坐在外间的椅子上变得差不多让人认不出来了,由于忿怒和恼恨,她已身不由己,不停地喘着粗气。一双眼睛怒火燃烧,准备把碰到的东西全都烧毁,愤怒已达到了极点。在一阵感情激发之后,她将眼睛紧闭了一会儿,像被内心的光晕眩了。一刹那间,她又这样有力地约束了自己,激烈起伏的胸脯平息了,像是乌云过后汹涌的波涛受到阳光和蔼的照拂一样。沉默、挣扎和自制大约持续了好几分钟,忽地,她站起身,抱着吉它朝客厅走去。这会儿,她眼睛里已经有了多年来精明的思想所带来的表情,是深不可测的眼睛。从她的眼睛里你看不出一点儿意思来,脚步是那样的轻快、沉着、有力。
生活从来就没有给她过严重的打击,也没有粗暴的制激,她不曾遭受过任何不可抗拒的疾病、苦痛或者损害。她看见别人比她强大时从不嫉妒,而是希望自己也能像别人那样。然而,今天所发生的事无情地蹂躏了她纯洁、无邪的心境,钻心的疼痛一阵又一阵向她袭来,像刀子一片一片切割她的心。她屏住呼吸:“爸爸,难道一把琴,一件衣裳,一种工作,就能给人盖棺订论,甚至把一个无辜的人打入十八层地狱?难道这把琴就是那样的邪恶像魔鬼一般,让人见了就厌恶,颓靡?难道穿件色彩鲜艳、式样较新的衣裳就是酒吧女招待,叫人讨厌……”她像机关枪似的“噜噜”扫了一大串,激动的神态、语气,仿佛是对那些阴险、虚伪的人的挑战。
“你——,简直无法无天。”岑史峰气得脸色铁青,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一般咆哮道。
这当儿,婉琼到显得异常沉着,脸上平静地如天上固定不动的彩云。她看着父亲,好像说:我并非无法无天,我是和你讲道理!是请教你我的父亲。
“你懂得什么?你走上社会才几天,到来教训我那!我吃得盐比你吃得饭还多。像你这号人,从你的外表就可以看出来,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
“她的老师像个敞胸腆肚,肆无忌惮的人,而她呢,噤若寒蝉地拜到在他那种康俗愚蠢的脚下。”婉丽一双应奉嘲笑的眼睛,眼神儿一会儿游到父亲脸上表示赞许,一会儿狡猾地看着妹妹,表情中还有一种讥讽的神色,一种奸诈的阴影。
母亲在一旁并未做声。她既没顺从丈夫,也没指责女儿,从神态看来,俨然像一个法官在仔细听取双方的证词。一对沉静的眼睛特别的明亮,使人很少见到过这样尖利明亮的眼睛,除非在梦中。
婉琼像被人重重打了一记,她竭力掩盖内心的苦痛,但是泪水还是在眼眶里打转。她感情冲动的不能克制自己:“你好,口是心非。你不是非常崇拜你的老师吗?他才是一个敞胸腆肚,肆无忌惮的卑下之人。”
这番话像利剑似的深深扎进婉丽的心里。婉丽陡然一惊,半天说不上话来。她不敢再去反驳和诬陷妹妹了,完全被击垮了。她知道,此事一旦被父亲知晓的话,免不了要遭到和妹妹同样的下场,甚至蒙受的灾难更大。
这一刹那间,岑史峰突得打了一个冷战,愣怔片刻。他竭力压制内心的惊恐,斜视眼睛;脸色和平常大不相同,像失去了活力。平时,他口口声声说:“婉丽是一个有头脑,善于明辨是非的人,也是一个懂事,会体贴父母的好孩子。她的思想是纯洁的、高尚的;她意识中不存在虚伪、卑下,更不存在……”
四周突然沉寂了,好像风和雨对可悲的世界厌倦了,慢慢停止了怒吼。时间在刹那间凝固,星星钻出了云层,变得更繁多、更美丽。它们不是在有意注视什么,看来只是无聊地眨动。
对于岑史峰,他不喜欢那些搞西洋乐器的人,就拿女儿学琴来说,还是在妻子苦苦哀求之下,才勉强默许的。但有一条,不准许她俩接触音乐人,这有失身份。学琴,只能对着收音机、磁带或者教材学习,不得外出拜师求学。他不喜欢这种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新鲜的玩意儿。他认为人的思想和意识不应该违背人类社会固有的规律,不能一味讲究什么发展和追求。“什么时代不同人的意识也就有所不同等等。”这种意识完全属于盲目行事,并不复合社会发展规律。如果一味追求,整个社会将会垮掉,灾难像瘟疫一般侵袭、弥漫这个世界。
“老岑,你把电视机打开,今晚有京戏。”妻子有意打了一个岔。
“你好好考虑考虑!你这种想法和做法,你吃苦的日子还在后面呢,到时候,你喊爹喊妈也没用。”说完,他打开电视机。
岑史峰是个十足的京剧迷,凡是京剧必看。他喜爱看那些花旦戏和小生戏,像什么《红娘》、《吕布戏貂蝉》、《玉堂春》……简直让他着迷;哪怕工作再忙,也要看上一场。妻子说他:老婆可以不要,孩子可以不要,京戏不能不看。他却笑眯眯的并不感到害臊,好像人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希奇古怪。
婉丽的面容像一朵盛开的鲜花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然而眼睛里却燃烧着报复般的欲火和更阴险的光芒,好像在警告婉琼。
婉琼心里不知是喜还是忧,一种依恋的情感混搅在一种正义的喜与恨的情绪中。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过于放肆,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他是那样的敬慕和欢爱,以至超越了传说中的魏思林。她凝视母亲,心里想着这些天来发生的事,她还从未经验过这种心乱如麻期待着什么的感觉。
母亲的脸上,一种无可形容安闲的神情,让你觉察不出来她内心在想什么?眼睛却闪耀炯炯的光芒。可是从整个神态看来,她却又是一个主持正义,反对邪恶,反对阴险的人;一个严肃而温厚的母亲。
月色、星辉映照卧室,朦朦胧胧愈发清澈。
婉琼躺在床上静静地思绪,心却在炽烈地跳动。往事像演戏似的一幕一幕在她眼前呈现:父亲、母亲、姐姐、还有自己崇敬的老师……他们象征着虚伪、邪恶;真诚、善良;同时代表了各所不同的意识和心境。这些思想在她脑海里旋风似的飞驰。
他是那样的可敬可爱!世界上竟有如此纯洁的男人。每逢一想到他,或者梦见他,全身心被他大大的眼睛,高大的身躯,朴实的神态所注满。他是一个很有气魄,博学多才的人,而自己什么都不是。不过,她却感到一种任何人都不能给予她的生命的波荡和激情。他对我是否同样有所好感?他为什么总是那样的岸然,没一点儿人情味?姐姐为何那样忌恨我?难道他真是一个颓靡和玩世不恭的人?我怎么办啊?炽烈的心被许多复杂的情绪所困惑,心情异常纷乱。她睁眼瞅着昏暗的房间,想从黑色的夜里寻觅一线光明。
婉丽辗转难眠。自打妹妹向她诉说了那年轻人的事后,一种亲密交谈时的情景让她嫉妒。她心里一直燃烧着一种欲望,就像一个狂妄、贪婪的人,瞧见一个卑贱的小人,依靠自己的勤劳和勇敢所获得的东西那样的嫉妒的口馋。欲望中同时还夹杂着一种心痛的感觉,像是痛咬她的心。那年轻男子的风度,气质;那奕奕的神态,潇洒不羁的风姿时不时在她的眼前呈现,同时又闪现出妹妹对他闪烁一种快活的,爱慕的热情,她忍不住被嫉妒和忌恨攫住:这怎么办?妹妹是个桀骜人,施加威力是行不通!用道理也很难说服她。最后,她想出了一个奇妙的主意。
“小妹,小妹,你睡了吗?”
呼唤声,扰乱了婉琼原先美好神秘的心境:“干吗?”
婉丽变得和蔼可亲,一种悔过的笑容,同时存留了一种让人看不出来狡黠的神色:“小妹,你还生我的气吗?”
婉琼侧卧身子,缄默。
“这不能怪我!爸爸这人,你不是不知道,他不喜欢和反对我们同那些文艺界人交往。”
“你不是和爸一样吗?口是心非。”婉琼起身,嘲弄了一番。
婉丽惊悸,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这时,她倏地闪过一个念头:
“其实你错怪我了。我是一番好意。虽然我说了一些过激话,但是,我是在试探爸爸,看看他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婉琼冷笑了一下。
“你不相信?……你告诉我,你崇拜他,喜欢他,甚至爱慕他,可我没告诉爸爸啊?难道这一点不能证明我在袒护你吗。”婉丽一双温顺的眼睛,流露出的光泽几乎是一种叫人怜悯的光泽,不过这光泽是在瞳仁里闪动的:“其实,我把事情说严重一些对你只有好处,并无坏处。如果爸爸坚决反对,我们就另想办法。如果是一时的反对,你岂不是达到目的了吗。实际上,我是为你着想,你知道吗?”
此刻,婉琼心中虽然还存有对姐姐的怀疑和不信任,但是一刹那间,她那天真、纯洁的心灵却像古典文学传说中的——“东郭先生”。
“爸为何这样对待我们?为何这样固执保守?”婉琼好像相信和宽恕了姐姐。
“这怎么说呢?只能说爸他们所处的那个年代与我们这个时代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