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没说完,电梯从21楼停了。马格丽特含着眼泪从电梯间走了出来。轻微木讷着脸跟在后面。电梯门关上时,马格丽特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
轻微见她伤心,不好再问。二人进了房间。
马格丽特很多次都想离开这间房子,重新租。可是她又一想,她是外婆在这座城市里惟一的亲人,不能抛弃她。尽管,她还是会整夜整夜做着噩梦。
梦里,外婆站阳台的一角,太阳照不到的一个小空间。她侧转着身体,黑色旗袍罩住她瘦小枯干的四肢,感觉空荡荡的。她没有穿鞋,撑在围栏上抽烟。右脚脚尖点起,脚尖的四周摆满了药瓶,大的小的红色的蓝的黄色的饱满的空虚的药瓶。风吹过来,旗袍和药瓶都发出哗哗的声响……马格丽特知道心里的魔是要自己去战胜的,不能逃避。所以她干脆把外婆的房间锁起来,天气好的时候,她还会叫来杨佐罗,让他在一边看着她,打开那间房子,把外婆睡过的被子、床单都拿出来晒晒。这是需要胆量的。
轻微一进门先打量了一番。看见锁着的那个房间,自然与电梯间听到的议论联系到一起。她想:那间锁着的房间该是她外婆生前住的。可她们为什么说她死得惨呢?而那些人说的她过去的男朋友又是谁呢?这里几乎看不到男人住过的痕迹,现在那人去哪里了呢?她和马格丽特做了什么事情导致外婆被气死啊?那些邻居为何那么说她呢?!
她们在门厅换完了鞋子,从外婆房间门口走过,轻微指了一下锁头,问她:“锁来干吗?”
马格丽特:“空房间,现在不住人。”
轻微:“你外婆……?”
马格丽特:“是,她在这里去世的。”
轻微试探地问:“电梯里的人说的是真的吗?”
马格丽特不回答她,给她沏热牛奶,端到面前。
“喝吧!”
轻微见她不想回答,也就不再强求。
马格丽特陷入沉默中,轻微在改变话题来改善气氛。
轻微:“你真名不叫马格丽特吧?”
“我姓马,真名叫马格,马格丽特是我的笔名。”
“你现在写小说?
“噢,不。我是个编剧。”
“刷牙鬼的故事,是你编的剧本?”
“啊……那太短了,不能拍成电影的。不过就是个故事,随口说说罢了。”
轻微好奇:“那你天天呆在珍珠饭店里,边看别人的电影,边写自己的电影。那你的电影什么时候能播放啊?”
“不急,我的经历太短,等我的经历长了,我的故事才能长。”
轻微:“我觉得你有好多故事。”
马格丽特:“呵呵,我觉得你有好多问题。”
轻微:“我只问了一小部分。我对你有许多许多的问题和未知,我都想问,想得到答案。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太急,我一定会慢慢知道那些故事的。”
马格丽特:“欢城人是不是都充满了好奇心?”
轻微:“不,大家都对你好奇,那是因为你很特别。”
马格丽特笑:“我哪里特别?”
轻微:“你的忧伤,骨子里的忧伤。欢城人大部分都不快乐,其实他们特别虚弱,他们宁愿住在一个被称作欢乐的城市里,缺乏了必要的追求和想像力,这样的生活想来是多么的无聊。而他们却都以为这就是快乐的根本,装出懵懂的眼神寻找悲伤,以此炫耀自己的宽心与优越感。其实就是内心虚弱。欢城的人因为欢乐而闻名,所以他们不得不继续虚伪掩饰他们的内心,以至见到一个从骨子里就忧伤的女人,他们顶礼膜拜,在他们眼里,你是奇怪又神圣的。你不可多得。”
马格丽特从听完轻微这番话,就再也不能将她仍看作为一个孩子。她一针见血地批判了这座城市。这座让子民引以为豪,每年有超过100万字政府报告用来夸赞自己的城市。这座子民真正做到安居乐业,让子民爱戴的城市。这座悲喜交加的城市。她调整了一下毛衣的袖口,认真看着轻微的脸说:
“快把牛奶喝完,不然呆会儿就凉了……你能告诉我,你的童年是什么样的吗?”她一直都渴望知道别人的童年。
轻微喝了一口牛奶,她在说谎的时候还是会紧张的,比如很明显,她吞咽牛奶的声音很大,像一口森林里的老井。她犹豫了片刻,将这个对人说过上百次的成长经历,再次说了一遍,尽量调整自己的语调和速度,让声音听起来充满了平衡感:
“我父母是生活得认真仔细的人。他们很简单一如对我的要求。我的童年和一般小孩子一样,上幼儿园,每天吃零食,曾经得过蛔虫,挑食。生过几次病。我妈说我很好哄,一吓唬一表扬,什么事情都过去了。我是优秀学生,挑剔班主任的长相,给同学起外号,外语学得很好……呵呵,我的童年就是这么琐碎,很普通。”
马格丽特:“大家的童年通常都是这个样子么?”她疑惑而略微紧张地看着轻微。
轻微早已看出,马格丽特的童年和一般的孩子不同,应该是很不幸的那种,她的眼神和语气说明了一切。
轻微:“是啊,一般孩子都这样。你的童年是什么样啊?”
马格丽特陷入沙发里,用手敷在额头上,像常人测试体温一样:“我的童年……我全忘了,记不得了……”
轻微还以为她是敷衍,也不敢继续问下去。
天黑了,马格丽特果真给轻微做了草莓馅饼和双皮奶,两个人打开了一瓶红酒。马格丽特不喝,只是抽烟,轻微夸她性感,马格丽特抖掉烟灰,笑得朴素。
欢城政府一直体恤民众的取暖问题。过冬暖气一直给得很足。她们二人呆在十几平方的小卧室里,除去了厚外套,穿了背心和裙子。轻微借着机会,问马格丽特,要试穿她的衣服。马格丽特隐约记得她小的时候,很喜欢穿大人的衣服,父亲的母亲的外婆的,谁的新衣服她都要穿上在整容镜前试一试。父亲新的鞋子,她托着满屋子跑……马格丽特一走神的瞬间忽然回忆起这些,眼里有一些潮湿。最近她好像总能想起一些小时的记忆,她有时会幻想,一天清晨起床之后她突然回忆起了所有往事,她不知道那是灾难还是记忆的宝藏。
轻微试着她一堆素色的衣服,有衬衫、裙子、风衣、牛仔裤,马格丽特笑嘻嘻地坐在一旁看轻微撑起来的自己的皮囊,那感觉很神奇。
从柜子的最里面,轻微发现了一件衣服,她迅速穿上,好半天,马格丽特才想起来,这就是她刚来欢城,第一次见到杨佐罗那天穿的衣服,白色背心套着黑色开衫,黑色筒裙。她忍住心里的酸楚,看着面前年轻的女子,和她19的面目相仿,如此纯洁,如此无懈可击。那时,她像一张白纸,过去和将来都是一片未知。
夜要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轻微回家睡觉。马格丽特没有收拾凌乱的房间,而是吃了4粒药赶紧入睡。天一亮,她们约好一起去游乐场。
'伍'游乐场4453
游乐场里
没有池塘。
没有旋转木马。
没有摩天轮。
没有海盗船。
没有类似蝙蝠的倒挂游戏。
有的只是一间间的客房,客房里有生活所需,惟独没有钥匙。
游客被安排进房间,一个人或多个人都可,进去以后房间被反锁,你要做的就是寻找钥匙。一般每个房间都有一处机关暗道,钥匙就在那里也有可能在任何一个角落里。房间里有一些生活所需品以及卫生间,如果你撑不住了或者放弃寻找,可以按铃,游乐场的人会放你出去。
欢城人偶感寂寞无聊的时候,会花上好多钱来这里找钥匙,这像个收容灵魂的旅馆,每一步都步履为艰,每一天都带着一些使命降临。就是这个游戏,使得欢城人有着非一般的力量,让他们难得厌倦。这也是欢城特有的游戏。
轻微20多年来一直没有玩过这个游戏,她一直认为要跟一个她爱的人一起来到这里,住在房子里,经历这次考验。
她们被安排进4453室,房间有珍珠色的墙壁,比白要黄,比黄要白。大概二十几平方大小,卫生间的墙壁上有涂鸦,茶几上有留言簿,上面有一些游客自己写的寻找日记,有的人还描述了住在这里时梦境的样子……房间的摆设很简单,床、日历牌、落地钟、梳妆镜、饮水机、足够两个人吃10天的泡面、月亮形状的吊灯、花瓶里的花儿,还有一个可以镶嵌进照片的钥匙扣。
第一日:
她们二人齐心合力翻找了床铺、地毯、所有抽屉、落地钟的表芯、暖气片的层叠处、衣帽架的三角形顶端……未果。
马格丽特坐在床铺边望着房间,盘算着到底哪里是机关暗道。她一句话也不说。
轻微看起来则很轻松,穿着双排扣子的小上衣和下摆蓬松的棉裙子,戴着耳机,听着歌欢快地扭动腰肢。她掏出包里的香水瓶子,往枕头上和被子上喷了一通,还戴着马格丽特送她的披肩。她决定去洗澡,然后摘下了披肩,叠好,闻一闻。她一闻到那种奶香味道还是会受不了,就像灵魂抽离身体一样,觉得一切美好的欲望都逼近了她,觉得自己快要飞起来了。那是马格丽特的味道。
她对着那个味道沉溺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马格丽特泡好面,端到她跟前。她实在是饿了,吃得很干净。马格丽特抽了一枝烟,并没有吃东西,只是看着轻微的吃相发呆,憨实地笑。
轻微拿好睡衣钻进卫生间洗澡,出来时看到马格丽特正在读之前游客的日记。此时,月亮又圆又大,月光和暗黄的吊灯光芒混合在了一起。
轻微的睡衣是粉红色的,低胸,两根带子很细。马格丽特用余光看到了如此般娇嫩的轻微,心跳得厉害,有些不知所措,觉得尴尬。在她还没有找到处理方法的时候,轻微已经坐到了她身边,她可以闻见轻微头发上的香波味道,可以感觉到轻微呼吸时的温度,还有轻微的脉搏。马格丽特拿着留言薄的手一抖。
轻微:“你真美。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你为什么这么美?”
马格丽特不看她,眼睛没从本子上挪开:“我就是从不远的地方来的啊。哪里美啊?!你那样的年轻才是美的……我去洗澡了。”
说着,她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