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弘历却腾出一只手来,拿出绢子擦了擦她额头的细汗,低头飞快地在她面颊轻啄了一下,才放开了她,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出了屋去。
春喜看着微微摇晃的大猩猩毡门帘,惊魂甫定地抚了抚胸口,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强自镇定了片刻,直到听见主子在里面唤了自己一声,她才忙应了,深吸了口气低眉进了屋去。
寤生不动声色地瞅了她一眼,将手边炕桌上的茶碗推开,吩咐正在认真打络子的春巧道:“茶凉了,春巧重新沏一碗来。”
“是。”春巧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端着茶碗退了出去。
寤生只觉得身上有些乏,复又歪在炕上,对春喜道:“早上我新画了个花样子,是要绣在我那条新做的汗巾子上,我这会儿懒得动,你就先帮我绣着吧。”
春喜应了,将那花样子找出来,挑好线,拿了汗巾子对照了一番,将它绷在花绷子上,在炕边的绣墩上坐下,穿了针线开始做起活计来。
寤生扯过一旁的毛毯盖在身上,闭目养神。只是心里却有些不平静——看起来春喜对弘历那浑小子也并非无情,弘历也已是喜欢她很久的样子,春喜今年虚岁也有二十一了,倒是同弘历差不多大……只是把这个老实丫头给了那花心的浑小子,她着实不放心,对若玉和彤儿也太不公平……
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妥,干脆还是自己狠心一点,等春喜年满二十五的时候再给她安排个好人家吧……心念又忽然间一动:将来弘历做了皇帝,他要真对春喜有心,春喜也是无论如何逃不脱他的魔掌的……
不给她省心的混账小子!寤生在心底低咒一句,觉得实在是头疼得厉害……
转眼到了年关,过了年关,就是雍正十年了。
这一年,春喜终是被指给了弘历。只因胤禛对寤生松了口,问了两句这丫头的事,寤生便猜到是弘历对他皇阿玛透露过了。其实寤生也知道,胤禛对于弘历这种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还是在于皇室的子嗣单保现在宫中的阿哥成年的,除了被逐出宫廷的弘时,就只剩了弘历和弘昼两人。福惠年幼,离成婚还尚早。孙子孙女也总共才四人,其中弘昼的大阿哥还不满周岁,身体也不好,常常吃药。
子孙繁衍,历来是皇室的头等大事。与康熙帝晚年时儿孙加起来共一百多人的浩荡局面相比,如今皇宫的阿哥所就显得太冷清了。
寤生揉了揉发疼的额角:她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且由着那浑小子折腾好了。只是听说弘历倒是真宠春喜,虽说春喜因为身份地位的缘故只被封了庶福晋,但是让那些比她小却比她先入府的格格们靠后了。寤生无奈地轻叹:只希望那浑小子的真心能更持久些。
脑海中转瞬间有什么一闪而过,她猛然想起来似乎就这两年后宫还会添一个阿哥,生母就是谦嫔。
眉心紧蹙,绢子被无意识地紧攥在手心里。然而片刻之间,不知想到什么,手指渐渐松开了,面色也终是转入了正常。
“咳咳咳……”喉间有些发痒,她忙用绢子捂住嘴,忍不住猛咳起来,“咳咳……咳咳咳……”
“怎么咳起来了?”胤禛刚进了屋,听到动静儿,几步进了里间来,就见她伏在榻上咳得快喘不上气。
“咳咳……没、没事……咳咳咳……”
“快,水1胤禛转头见丫鬟已经将水端了来,忙伸手接过,一边抚着她的背心帮她顺气,一边将茶杯递到她唇边,“快喝几口茶压压1
寤生接过茶杯灌了几口,才感觉好受些,又过了许久才终是止了咳嗽,却已经累得浑身无力。
胤禛将她半抱在怀里,心疼得不行,眉心紧锁,语气却是十分柔缓:“这会儿可好受些了?”
寤生点点头,偎在他的胸前,努力地笑了笑:“嗓子突然有点痒,就咳起来了……别担心。”
“累了吗?”胤禛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轻声问道。
眼前有点发黑,寤生闭上眼:“有点儿。”
“那就睡一会儿吧。”胤禛吻了吻她的额头。
“你别走……”寤生努力想睁开眼再看看他,却发现眼帘似有千斤重,怎么也撑不开。
“我不走,我就这样抱着你。”
寤生听到这话,唇角勾起一抹柔和淡然的笑意,满足又安心地睡了过去……
胤禛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这才小心地将手伸进枕头下,摸到她方才慌乱中偷偷塞入的绢子拿了出来。待将绢子拿到眼前,只是一眼,就令他全身凉透,脑中“嗡”地一声,顿时一片空白。
石青色的绢子上沾染了一团绛紫,还有淡淡的血腥气。
手指颤抖地将绢子紧紧攥住,他闭眼深吸了口气,转头低声唤侍立在珠帘外的丫鬟进来:“快去传太医来。”然后复又将绢子塞进枕头下,将熟睡的寤生平放在榻上,为她盖好被子。
太医来请了脉,仍是说气血严重亏损,导致血不归经。胤禛看了一眼太医开得方子,发现比往常的药量大些,心里便是一沉;又说到她最近有咳嗽之症,太医又多开了两味不相冲突的清肺的药。
之后的两年,寤生的身体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可以在园子里散一会儿步;坏的时候只能卧病在床。
胤禛除了比从前更加勤勉辛苦的处理朝政,偶尔闲暇就过“茹古涵今”来看她。幸好离得很近,路途中并不费时。
十一年二月弘历被封为宝亲王,弘昼被封为和亲王。一个多月后,齐妃李氏病故。当时寤生正缠绵病榻,听到这个消息愣怔了半晌——她实在记不清历史上的李氏究竟是哪一年去世的,但似乎并没有这么早,难道历史在这里有了一丁点儿的改变么?
也不知是否是被这件事触动,寤生想到了婉媞身上——历史上雍正的女儿都是早夭的命运,也没有婉媞这个女儿,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当年济藏方丈不是说过只要将婉媞充当男儿教养就能化险为夷永保平安么?”胤禛摸着她的发柔声劝道,“所以别胡思乱想。”
“可是小媞一天天大了,都快十七岁了,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不过是她这两年死活不肯的话,不然你怕是已经为她指婚了……”寤生握住他的手,眉间萦绕着一抹焦虑,“当年你府里唯一一个长大成人的怀恪格格,不正是嫁人没两年就殁了么?年仅二十出头……你让我怎能不怕?怎能不担心?”
胤禛眉心渐渐蹙起,面色也一点点地沉下来。沉吟许久,他缓缓开口:“这也不难办。小媞出嫁的时候,专门给她建一座府邸,让女婿入赘就行了。若是还有顾虑,朕就干脆给小媞改了名字,改成男孩儿名也使得。”
寤生讶异了一下:“这样也可以?”
胤禛微微一笑,眸色早已柔和下来:“只要小媞能平安,这些不过是个虚名,能算什么?”
不愧是一言九鼎的帝王,过了没几个月,盛夏六月之时,胤禛果然给婉媞改了名字。
“弘曕?”寤生最初听到这个名字是惊诧得半天合不拢嘴。
“对啊对啊,”婉媞趴在她的怀里,一脸笑逐颜开的模样,“额娘,小媞从今往后就叫弘曕了!嗯,小名呢,还是叫‘小媞’;大名就叫‘弘曕’!额娘可不准记错哦1
寤生终于消化掉这个信息,宠爱地搂住她,摸着她的头发笑着道:“不会。不管叫什么,小媞还不都是额娘的女儿?”
“嘿嘿1婉媞脸上浮起一抹红晕,用力点点头,然后又笑趴在了寤生怀里。
从雍正十三年的暮春开始,寤生咳血的次数就渐渐多了起来,身体也越发的孱弱,“茹古涵今”正阁的厢房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香。
随着寤生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胤禛也就一天比一天着急心痛。看着她似乎永远是苍白消瘦的面孔、一遍遍地呕出血来、每天昏迷的时辰越来越长,他只觉得心脏仿佛被带刺的荆条捆束,越来越紧,常常令他觉得快要痛得透不过气来。
时光流淌,四季更迭。
夏日的热情还未褪尽,这一年的第一缕秋风就迫不及待地拂掠而来,将第一片变黄的秋叶带离枝头,飘摇翻舞着落在了地上。
昏睡多日的寤生缓缓睁开眼,望向秋意盎然的窗外,看着晴空万里桂魄初生的景致,苍白的脸上徐徐绽放出一朵极轻极淡的笑容,仿佛山间的岚烟,被朝阳一照,就会朦胧地飘散开去。
“寤生……”胤禛握紧了她的手,害怕她又要昏睡过去,“你看外面的阳光多么明媚,快点好起来……我带你去爬香山,带你去城东的桃园,带你去美丽的江南……”
“我好想……”寤生努力提了口气,顿了顿,让声音听起来不再那么微弱,“再多陪你几年……”
眼前顿时模糊起来,胤禛忍住泪,轻声笑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想一直陪你到老……很老很老……老头子,老太太……”寤生唇边噙着笑意,声音却又渐渐低了下去,眼帘又再一次阖上了。
“寤生,不要离开我。”胤禛将她抱进怀里,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一滴又一滴,落在她的额头,“你答应过我的,要陪我一直到老……可是我现在还没老,你怎么能食言呢?”
“……不会的……就是太累了,想睡一会儿……”寤生最后的声音,已经渐渐微不可闻。
“寤生……”胤禛不自觉地收紧了胳膊,仿佛要将这个人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夕阳的余晖透进屋来,洒下一地金黄,在墁金的地板上反射出星点炫目的亮彩。屋中两个静静相拥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包裹在那片金色的光晕里,浮射出一层如橘光般暖暖的色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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