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得有些重,连痕咬了咬唇,却难得没有作声。
一语双关,我晓得他听得懂。如今的烟萝,是真正的神魔之后——不死之身,神力通天,惊人美貌。
他点了点头,淡淡道:“那烟萝姑娘如何才会答应?”
绕着绕着又绕到了开初,这回我是真的失了耐心,没好气道:“叫你们魔祖出来见我。”
这话任谁说出口都定会得到一个不自量力的评价,可我与旁人不同,换做谁敢惹我呢?即便是魔界最大的头头魔祖,对我亦是忌惮三分的。
“为何一定要找我的父君?”
我对他嘲讽地一笑,道:“找他,自然是有事情要问。”继而冲他挥了挥手:“我不想同你在这里磨叽,烦。你若能找了你老子来就速速动作,若不能便让开,我烟萝说到的事情必定要做到,先不说如何打这一架,让你家王妃的那三招,我总是要给她面子让她出了手的。”
他岿然不动。
我有些着恼,不愿与他纠缠,欲侧身而过,却被他不由分说地以宽阔的胸膛挡了下来:“若我今天就是不肯呢?”
他身上的热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每晚被他拥着入睡,促使我每次一触到这份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脑袋就有些发昏,身子就有些发困。我偷偷地掐了一把手心,迫使自己的神志清明起来。品了品他话中的意味,兴味盎然地仰起了头,挑眉道:“你认真的?”
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好啊。”我来了兴致,后掠数十步后稳稳站定:“既然你是替你的小妻子与我打这一架,那么规矩同她一样,我先让你三招。”
滚滚黑雾一阵躁动,依稀听得几句“殿下,不可”、“殿下,请三思而后行”之类。我倨傲地一笑,侧目瞧见连痕期期艾艾地咬着唇绞着帕子,小媳妇似的望着这边。而不夜侯冷冷地迎风而立,黑袍随风舞动间,却被我察觉了一丝惆怅的情绪。
今夜注定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
缙川冲我抱了抱拳,道:“既然烟萝姑娘没有使剑的习惯,那么我也赤手上阵,还望烟萝姑娘不要嫌弃。”
他一口一个烟萝姑娘唤得我头大,只觉得惺惺作态难以忍受,忙摆了摆手道:“缙川殿下不必同我客气,说好让你三招,请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二章·大众不能脱(4)
话音刚落,印契才念至一半,对面竟疾疾掠来一掌。我一愣,迅速反应过来闪向一旁,将将躲过。好容易站定身子,惊愕地看向擦身而过的那人。
他阴阴一笑,道:“第一招。”
盖是我认识缙川的时间委实太短了——满打满算不过刚刚二十七年而已。这二十七年中,我从未见他有过这样阴暗的、邪恶的笑容。他在我心中一直是个如阳光般温和的人,常常笑,待人有礼,见多识广,风趣幽默,稳重细腻。这样的他很难不讨人欢心,就连我的,都讨的到。我实在难以将这么好的一个他,同方才那个阴悒的他重合到一起。
还未从心思中回过神来,只听他冷冷一笑,似有嘲讽之意:“神魔之后?不过尔尔。”
这话任谁听了都会感到不大爽利罢。我咬着唇看着他面无表情的冰冷模样,忽然伤心地不能自抑。就连我见到他与连痕王妃一同出现在我面前,准备将我抓回魔界时,我都没有这么伤心。我不晓得他是怎么了——我的少主缙川,明明是那么好那么好的一个人。他明明那么好。
逼着自己摒弃那些无用的念头,口中念动咒语,结起一枚明晃晃的印契。我在心中默默地最后问自己一遍:究竟是什么,使我们各自堕落到互相残杀的地步了呢?
缙川掸了掸衣角,又恢复了以往温文尔雅的风流相,微微一笑,道:“烟萝姑娘,方才我出的那一招并未掺什么法力,不如接下来你预备让我的这两招,也免了那些花里胡哨的碎烦之事,可好?你我皆褪去法力,你实实在在地接我两招,我亦真真切切地出这两招,你意下如何?”
我望着他没有作声。
连痕扭着腰跺了一下脚,恨恨地望着我。我本不想擅自读她,奈何她的情绪太过鲜明,一席想法不请自来地浮现于我的脑海:“殿下褪去自身法力与她打,不就是怕伤了她么?”
果真如此么?一错不错地盯着缙川的眸子,他真的是怕伤了我,才这样做的吗?我发觉,我已猜不透他了。
遂散了印契,轻声道:“好。”
第二招逐电追风而至。
心中早已做好了与他昏天暗地杀一场的打算,屏息凝神不敢怠慢。可临了他第二掌冲我的胸口袭来时,忽而一阵意料之外的晕眩,我躲闪不及,被击中了胸口正中。这蓄了十成力的一掌震得我胸腔狠狠一颤,肝胆俱麻,口中亦是一涩,“哗”地吐出一口鲜血。眩晕感更是强烈,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
下跌的身子竟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脑袋尚处于天旋地转中,故而未能看清缙川是何时窜到我身后,又是如何将我牢牢地接住的。他的怀抱一如往常温热可靠,心中一悸,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衣襟。正当我不争气地想要多贪恋一会儿之际,他已松开了手。
背脊上仍留着他的余温,低头便是他交叠的双臂正毫不留恋地撤去的景象。我紧紧地阖了眸子不忍再看,生怕自己一个冲动,抓住那我曾以为会拥我至地老天荒的双臂不再撒手。
身后的余热顿了顿,却又环了上来。我紧闭着眼睛不敢胡乱猜测,额间已溢出薄汗。
我怕他不爱我。却更怕他爱我。
他的呼吸肆意地呵在耳后,痒痒的。眩晕带来的欲呕之感都淡了些,我沉浸在这份似水的温柔中,无法自拔。
他的声音低低的,因距离的相近而分外好听:“这是最后一招。”
胸口一痛,血肉分离,模糊而讷钝的声响撕裂我的听觉。
我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去瞧自己的心口。
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我呆呆地抬起手去捂那涌血的刀口,可双手只抬到一半,便再也没了力气,停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任凭汩汩流出的鲜血瞬间淌满我的手心。
心口处传来钻心入骨的刺痛,我忍着那无法言喻的痛楚,费力地抬眸,牢牢地盯住白衣飘飘面无表情的那人,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半句完整的话来,口腔中的血液瞬间封住了我的喉咙,呛得我不住地咳嗽。呼吸渐渐已变得艰难无比,我握紧拳头忍着痛咽下那些腥气的、令我欲呕的血液,从喉咙里挤出最后的微弱声音,却徒劳无法成句:“……你……你……”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眼中满是怜悯,道:“烟萝,你最大的弱点在于,你太难相信一个人,然而一旦相信了一个人后,便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永远不会骗你、害你。你太相信我了,所以我才能每日轻松地在你的杯子里投毒。那毒药必然无法致你于死地,但日积月累,让你四肢无力,乃至晕上几个时辰,都是信手拈来的。”
胸口处流淌下来的鲜血霎时打湿了我的衣衫,我就那样讷讷地看着他,身子“嘭”地跪倒在了地上。
是啊,他多么了解我。即便是此时此刻,他将锋利的匕首刺入我的心脏之际,我都不愿意相信,是他害了我,是他想要置我于死地。我花了那么久才学会去相信的一个人,我花了那么久才学会去爱的一个人,为何要这样害我?
为什么……?
他冷冷地瞧了我一眼,如同瞧一件什么肮脏到不能再肮脏的东西,决绝地转身离去。
喉咙似被一双小手狠狠地扼住,从中摩擦出几个单调破碎的音节,我的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掀起一地尘土。它们飞扬了一阵重新跌落在了黏稠的血迹上,和着一行清泪,不堪地归于尘埃。
是谁在望着我,是谁在唤着我?我不晓得。模糊的视线中凝出一个且只有一个身影,这才恍悟,原来我爱他已爱得入了骨髓心血,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无法将他放下、无法将他从心上抹掉。因为他早已深深地深深地扎了根。
我忽而感到无边的悲哀。
我最后看见的,是无边重墨中的一豆纯白,遗世独立,孤形吊影。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三章·如是坚牢住(1)
若非这一阵雀喧鸠聚的吵闹声实在扰人安神,不晓得我究竟于何时才醒的过来。
低头瞧了瞧自己,除却一身的狼狈血污与胸前衣襟上骇然的一个刀口,我定无法想起,我曾被自己最爱的人,以匕首插/进了心脏。
抬眸环顾一番,黑洞洞的天黑洞洞的地,如同一个密封的山洞,与我想象中的魔渊的样子差不离,很是有魔渊的风范。只是那不远前隐隐约约的光芒似乎格格不入了些。我艰难地撑起上身,只觉得正正迎着我的那光将我晃得十分不适,不禁抬了胳膊遮住前额。明泽处传出的声音仍源源不断,我静下心来细细地听。
听得出是一男一女在对话。
女子的声音中搀了丝讨好的味道,兴许是在撒娇:“我今日已书完五张字,可不可以出去荡秋千了呢?”
紧接着一个男子甚温和却甚肯确地这样道:“不行。你明明答应我隔一日书五张字,但前日却趁我有事未能来瞧你写字而擅自将那五张字给荒了,可有此事?”
一阵窸窣。
趁着这阵窸窣,我那混混沌沌的脑子很是费力地转了一遭,才分辨出那两个声音的其中之一属于自己。又兀自恍惚了一阵,才识出另一个是缙川的声音。继而仔细回忆了一番,却如何都无法将这个从前发生过的事情原原本本前前后后地忆明白。许是这个事发生了太久,偏生那个时候的我脑子又不是很好罢。
我的声音停了一会儿,盖是未能想到自己耍的小聪明竟被毫不留情地拆穿,良久才很是没骨气地嘤嘤撒起娇来:“少主我错了嘛,我明天,哦不,明天的明天多写五张,我写十张,十张行不行?”
本该答复的人却没了声响,我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泛出他假意皱着眉头,嘴角含笑的模样。
抚了抚额角,觉得里头微微的痛。
“十……十五张!十五张行不行呢?”
那边依旧没声响。
我这边亦没了声响,难不成是在僵持?少顷才听得我委委屈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