缙川瞬间就蔫了。
他觉得很没意思:他父君从来都不带着他痛痛快快的打一架。
魔祖见他抑郁寡欢的模样,难得安抚他:“我们去抢的这个人,是一个一千来岁的小女娃娃,长得很漂亮,对我们魔界有颇多用处。若我们成功抢了她回来,可允你与她玩上几日。”
他于是又喜出望外了。
魔祖几下拆了面前诸多结界的世界,又几下就胜了对面那蛾眉倒蹙的美丽仙娥,不费余力地抢走了那个小女娃娃。缙川觉得他父君,实在是太厉害了,连自己无辜被那仙娥以灭尽定世界的碎片插入了肩膀都忘了。
回魔界的路上,小女娃娃由他抱着。他长到这么大,还从来都没有抱过哪个姑娘,这种体验于他来说,无异是新奇的。他僵着胳膊不敢动,低头去瞅怀中的小娃娃。她长得那么漂亮,他虽然没抱过姑娘,可也是见过的,可他见过那么多姑娘,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才那么一丁点儿的她。想到这儿,他就有些疑惑地问他父君:“她是真的吗?为什么长得那么好看,漂亮得好像下一刻便要消失不见了一样。”
学堂里的先生曾教他们摇头晃脑地念一句凡人的诗,这个凡人乃是个大诗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然而,与缙川同伴的几个学子向来不喜读书,一听是凡人写的,就更不乐意学了,吵嚷个不停。先生无法,只得点他这个殿下来答。
他站起来思虑了一会儿,道:“盖是‘美好的东西都易逝,需珍惜当下’吧。”
先生抚了抚灰白的胡须,满意地笑了笑:“大致是这个意思,你答得很不错。”
从此他便把这句诗同这个道理,记得牢靠。
魔祖却断不是那类乐意矫情的,只叮嘱道:“天上不比魔界,这里的夜里风大,你抱紧些,莫摔了她。”
缙川认真地点点头,紧了紧怀中的小娃娃,彻骨的风频频略过,他怕她冻着,遂把她的小脸藏进衣襟里,可即便是这样,她都没有被吵醒。
他又问他父君:“她怎么不醒?”
他父君没理他。他继续不耻下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魔祖犹豫了一番,答道:“烟萝。”
“烟萝,”他兴致勃勃地重复着:“父君,‘烟萝’是什么意思?”
魔祖却似陷入了回忆中,没回答他。
他瞧他父君那副郁郁寡欢的形容,也便识趣地不再问。谁料他却忽然开口了:“烟萝的意思,即是一个水温山软的隐居之地。山栖谷饮,渔海樵山,岩居川观,霞友云朋,妻梅子鹤……”
一连串的成语是他听得发了懵,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但总归得对得起他“问题宝宝”的花名,他酝酿了一会儿,问了个十分无厘头的问题:“那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因为……”魔祖沉默了良久,再开口时,声音已哽咽:“因为,她最向往的,便是那样的地方。”
他直觉地觉得那个“她”,并不是烟萝。他父君怎么会为烟萝哭呢。
那是缙川头一次见到他父君落泪。他父君是魔界的老大,即便是他三叔,魔界中的战神不夜侯,同他父君说话时,都得是毕恭毕敬的。而此刻,他眼睁睁地看见一大颗眼泪从他父君的眼眶中滚落下来,打进脚下软绵绵的云彩中,半点声音都没有,面对着这个从小便教导自己“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人,他震惊了。
同样,那也是缙川最后一次见到他父君哭。往后的时日里,他却常常想起,自己一万五千岁时,魔祖爨下余掉落在云头的那滴泪。
那是记忆中,父君离自己最近的时刻。
魔祖遵守诺言,把烟萝留下来陪他玩了几日。那是他一生中屈指可数的快乐时光。彼时他自然不会想到,他此后的一生,都过得不快乐。
他眼看着父君将睡得昏昏沉沉的她锁入藏经阁中,他的心都痛了。她在里面转醒后,发现身旁却没有一个人,该是多么无助?那里面一丁点光都没有,她会不会感到害怕?她饿了怎么办,渴了怎么办……
他求他父君放她出来,他愿意用任何东西去换。
魔祖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般注视了他半晌,命人将他请回了燎沉殿。
他也不是没试图反抗过。只是他才一万五千岁,怎么斗得过魔祖,那位活得久到连自己岁数都记不得了的魔界头头呢。
于是他学乖了。他每日十分刻苦地修习法术,魔祖看了很满意。他便更加刻苦,一心修行,真真是到了一个废寝忘食的地步。魔祖看了,更满意了。
琯珥娘娘瞧着自个儿儿子整日闷头不响,只知道修啊修的,十分忧心。她觉得那些个东西着实没用,自己儿子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且她前几日听闻,小殿下他成日只顾修炼,连宫中的婢子都不瞧一眼。难不成自个儿儿子是个龙阳君?琯珥娘娘大感不妙,在他的燎沉殿前蹲了几日,总算将他捉住了。
琯珥娘娘整了整仪容,尽量和颜悦色道:“川儿你来,娘亲有一事想问问你。”
他认真地端详他母妃一番,一本正经道:“母妃,敢问您眼底下这两颗螐渠蛋是怎么回事?”
螐渠是住在松果山上的一种鸟,不仅身子是黑的,连蛋都是黑的。
琯珥娘娘嗷地惨叫一声,哆哆嗦嗦地抚上双眼。
他刚迈开步子刚准备开溜,就被他母妃紧紧抓住了手臂。
他甚诧异地看了看他母妃。容貌对她来说即是一切,既然她这回连一切都不要了,那说明她找他确实是有要紧事的。彼时他年龄还小,但已有些少年事重的样子了,只是还做得不大到位。故而,问出来的话就显得有些故作聪明了。他问:“难不成,父君封了你做魔后,才使得你如此匆匆忙忙地来找我?”
琯珥娘娘的眸子瞬间黯淡了下去,连着紧紧握着他手臂的手亦松了下去。
这回轮到他大感不妙了。
她垂着眸子沉默了一会儿,弄得他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许久才淡淡道:“即便那个人已经死了,即便我为他生了个如此像样的儿子,他也永远都不会立我为魔后。”
他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自己是窥见了什么秘辛,但单凭这番话,又不能妄下结论,故而理解的不大透彻。他瞧着他母妃黯然神伤的样子,心中甚是酸楚。
琯珥娘娘恢复力很强,揩了一把眼角,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恶狠狠道:“你,随我进去!”
他正沉浸在自个儿悲伤情绪里,冷不丁被他母妃一把拎起来扔进燎沉殿,吓得半天没缓过神来。
琯珥娘娘拿起果盘里的一颗桃子,又随手变出一把水果刀,慢条斯理地分着那颗桃子。
他忐忑不安地咽了口吐沫,心想,母妃莫不是想像分那颗桃子一样把自己大卸八块了吧。
琯珥娘娘边凶残地将桃子切成一块一块,边装作不经意地去瞧她儿子的反应——令她分外不安的是,他居然什么反应都没有。
琯珥娘娘已经开始淌汗了。缙川他,他莫不是,莫不是真的是个龙阳君罢?分桃这样明显的暗示,他怎么可能不懂?
差最后一刀的当口,琯珥娘娘凌厉的眼风直勾勾地扫向了他。
他略迷茫。
她继续恶狠狠地劈下最后一刀,而后,捂着胸口痛苦地叹了口气。
龙阳君就龙阳君罢,自己儿子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琯珥娘娘神色凝重地放下桃尸,拿出方帕子来擦了擦手,这才站起身来。经过他身侧时,深深地凝了他一眼,语重心长道:“你既选择了如此,母妃也不说你什么,母妃尊重你的选择。为娘的人没什么别的愿望,无非是自己孩子开心快乐。只是这个事,万万不能让你父君晓得了去,他保不准会对你做些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时又面不改色地将双手擦了个彻底,一派沉痛道:“哎,你父君那样的老古板。”
他望着他母妃离开的身影,感到极是迷茫。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缙川(2)
过了几日,他的好友——妖族的小殿下康劼,邀他一同前往上申山,说是他近日为他妹妹打的那把弓还差些材料。那作箭的楛木只长在上申山,而他又听闻近来那座山上有当扈出没。
缙川想了想,以他母妃的反应来看,她好像对他有些甚么不清白的成见,盖是觉得他修炼修得过了。于是他便应了下来,心想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随行的还有康劼的妹妹连痕,仅仅两万岁,还是人间女子豆蔻年华的模样,却已是妖界数一数二的美人了。他对康劼的这个妹妹不大感兴趣,只一心寻着楛木,同时又专心提防着当扈偷袭,没分出神来瞧一瞧这美人究竟长得有多美。
连痕见他并非同其他男人一样,像是饿了几辈子终于见着了肉的豺狼虎豹般贪婪地盯着她看,不由多瞧了他两眼。
不过他并不晓得这个,因为他们果真不大幸运地遇到了一只当扈。
他自然是晓得当扈这个物种的。虽未亲眼见过,但总归是看过书的。康劼邀他同上上申山前,他还特地翻了翻书。“其状如雉,以其髯飞。”他觉着这当扈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就没将它放在眼里。
谁料他们遇到的这只当扈,乃是只魔化的当扈。
缙川还是低估了这凶兽的厉害。它一爪子抓伤了康劼,又一爪子揪起了连痕的衣襟。这位妖界数一数二的美人在半空中毫无形象地放声尖叫起来。
缙川暗骂了一句无用,祭出剑来狠狠地向那畜生砍去。他着实不大看好这类娇滴滴的姑娘,他喜欢坚强些的。可在他救出烟萝后才发现,原来爱一个人,便会爱她的一切。她也的确不是那类娇滴滴的女子,可他却又自私地不想她那样坚强。他想保护她,不管遇上什么事情,皆由他一个人来抗就好。从第一眼看到那个眼中写满了倔强的小姑娘起,他就想保护她。这种想法很单纯。许多许多年后,无论什么时候,他心里时时刻刻溢出来的情绪都在说着:我要保护她。
这种想法近乎可怕。
且说那次缙川虽砍伤了那当扈凶兽,却没能打倒它,反而让它更是绿了一双眼,狰狞不已。他抵了几回合,深深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不济。耳边是康劼那妹子声嘶力竭的哭喊声,直扰得他心神难聚。
唔,康劼那妹子,叫什么来着?他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从那次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