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眯眼睛。
笑三少舔了舔嘴唇,“是,我明白你意思。不是你疑我,而是我自己心虚。你就算体谅体谅我,给我个机会坦白交待好不好?”
名剑微笑起来。
“好。”
他一笑,笑三少心头忽觉小雪初晴。
心情大好。
“大约二十年前,现今的那位陛下大概还在哪位娘娘腹中——那时候,我已十岁。”笑三少远远望住朝霞,绚丽得令人惊叹。
“我来自西域,并不是中原人。我所在的乃是西域的一个很小的国家,国名翻为你们汉人的话,便是微笑之意。全国上下,也不过才几万人。唯一出产,便是诡丽八尺金。西域多少大国,都爱诡丽八尺金所制成的首饰器皿。所以全国老少,大都是妙手工匠,巧夺天工,售与各国,日子平静而富足。”
名剑点点头。
故事刚开始,他已大概猜到结局。
笑三少苦笑了笑。“是了,很容易猜的故事。后来,中原皇帝无意中得了诡丽八尺,拿来制成炮丸,发现是征战场上最强杀器。于是,便派了一支军队,前来征讨。”
他顿了顿,“我们乃是小国寡民,本无意抵抗。那支军队的将领见我们族人如此柔顺,便驻扎下来,命我们日夜赶制炮丸。——我们并不喜欢原本美丽的诡丽八尺变为杀人武器,但迫于大国天朝强悍武力,亦只得从命。”
“谁料到。”笑三少的面上出现痛苦神色。“炮丸炼成之时,中原军队的将领,搬出铜炮,将早已软禁起来的国主全家绑在校场试炮。再柔顺的羔羊亦有血性。当夜几千臣民奋起抗争,将下此令的将领生裂,夺走大部分炮丸,秘密经由邻国,从马六甲海路运走。……数月之后,中原大军挥师东来,铁蹄踏遍家乡故土。——然后屠城。——然后灭国。”
笑三少终于说了出来,竟觉一身轻松。
他转向名剑。
名剑望住朝阳,口中白气呵成烟雾。“所以,现今的诡丽八尺门,便是此国遗民了吧——你是国主后人?”
笑三少点头承认。“先父和两个哥哥都死于试炮。我与母亲当时正在邻国,避过一劫。”
名剑轻叹。“我明白。灭门,灭族,灭国,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无论用何种手段报复,亦不过分。”
笑三少不由自主握紧双拳。
“得你这句,多谢。”
并立了很久,两人一齐看着日头升上高天,照得人睁不开眼。
名剑轻轻开口。
“朝廷要炮丸,是为了抗倭。”
笑三少疑惑地侧首。
名剑的侧面在晨光中冷峻而模糊。
“西南海域,有铜炮百二十具,但炮丸速慢,敌不过倭寇迅捷诡秘的忍术。二十年前,朝廷以夺得的少量诡丽八尺炮丸震慑住倭寇北上脚步。如今炮丸渐渐告罄,他们派人多方查探,才找到当年自西域秘密运载炮丸离开,却中途遇难沉没的战船遗踪。谁料,被你抢了个先。”
名剑的声音一如既往,淡得没有什么情绪。
笑三少的心却一直往下沉。
“你是中原人。你有你的立场。”
名剑很倦地答。“江湖人四海为家,本不当以社稷为念。但如今,沿海百姓怕是有灭顶之灾。可否先交还部分炮丸,先让朝廷把南海这一仗打完?”
笑三少沉默片刻,反问。
“若是我要与倭寇一般,向你们汉人宣战,夺你们中原江山,你又作何打算?”
(27)
“江湖事,江湖毕。”
晨光下,名剑右手一动。
青丝如练。
软剑妩媚而多情地盘绕在他手中。内力贯注,剑首高昂。
名剑缓缓抬剑,虚指笑三少。“公平一战。若我赢,你交出炮丸。若你赢,我从此之后不会再管你的事。”
笑三少表情苦涩。“听起来似乎输赢都不是什么好事。”
名剑淡淡笑。“莫贪求太多。”
笑三少正色,“是,若没有你,我早已孤木难支。但将你拖入我自己的国仇家恨,几度涉险,九死一生,是我心头大憾。——我没有脸跟你打。”
名剑朗笑一声,忽然向空中丢出一个包裹。
笑三少眼尖——正是昨夜调息前自己解下的阿难剑。
青丝缭绕,削向阿难。
笑三少下意识地跃起护剑。
阿难到手。
青丝随身。
包裹被名剑切得漫天遍碎。青布簌簌飘落,似一场碧雪。
雪花中笑三少回剑。
格。挡。格。
名剑只攻不守。
笑三少守势精妙,绵绵不绝。
树上的晨鸟惊飞而起。
“小心了!——”笑三少被逼得无法,长啸一声,终于反攻。
阿难剑重,一招一式,竟描摹山中猛虎,或是陆地狮鹫,威猛浑厚。
青丝轻灵,配合名剑身法,高高在上,招招游动,矫健婉转,犹似惊鸿。
缠斗的剑光,招招式式,攻守之间,淋漓畅酣。
但多情的剑光,却总在杀招将起时谨守以礼数,一面伸张自身的嚣狂,一面珍惜对手的生命。
树上飞鸟盘旋观战,久久环绕,不肯离去。
陡然笑三少撮唇利啸一声,身形上拔。
名剑轻功尤胜于他,向侧轻踏大树枝条,剑影封住笑三少去路。
笑三少哈哈一笑。
空中雀鸟尖叫。
名剑倏地收剑。
名剑剑路上横亘的,竟是先前那对雀鸟之巢。
巢中有鸟蛋。
空中那对雀子,竟不顾生死,撞向青丝剑尖。
青丝回撤,内力吐尽,锋刃化为绕指柔。
名剑向下跌落。
此时笑三少的攻势方至。
名剑落地之时,阿难已停在他咽喉。
“你赢了。”名剑的口气仍然平淡。
笑三少望住他眼睛。“你气血翻涌,难道昨夜曾与人交手?”
名剑沉默片刻。“不算交手,只是出了一趟远门。”
笑三少诧异,“大半夜的,你出门去哪里?”
名剑又沉默片刻,才答,“将冯萧萧的尸身带回。”
笑三少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你要武圣传人以为,冯萧萧不是被我所杀,而是被你所杀?”
名剑轻叹。“花烟茉为冯英殉了情。昨夜我已命人将二人火化,合葬于庄外林中。”
笑三少喉中喀喀作响。“你揽定了此事?”
名剑淡淡道,“尸骨都已成灰,怎样算揽,怎样算不揽?”
笑三少咬牙。“武圣门下的作风你很清楚。你全庄人性命,迟早断送在你一人之手!”
名剑一笑,“又焉知那群老怪物不是将自己性命,断送我手?”
笑三少挺剑,“所以,你所谓的不管我的事,就是这种法子——将我的仇敌全部挡在你的剑下,好叫我走我的光明大道。……如此,不亦是叛臣逆子,不亦有负南海百姓?”
名剑凝眉。“我已做了我的选择。至于其他——那是你的选择。”
笑三少望他片刻。
晨光万丈。
家国血仇,心中恨意,竟在此刻冲淡。
“名剑……”他嗫嚅着。
心中想问,“我们就此放下仇恨亦放下立场,就远赴南海,开疆拓土,不问世事可好?”
但刹那间理智回光。
二十年江湖路。
名剑山庄。诡丽八尺门。横刀营。名花流。鬼面教。武圣传人。
……
一入江湖。又岂有什么避世良方。
“我可以交出一百枚炮丸。他能抵挡多少时候,便抵挡多少时候。”
笑三少终于作出决定。
名剑望住他面容的眼神,依旧镇定。
但却充满温暖。
笑三少大声补充。“但家国血债我绝不会放弃。父债子偿——小皇帝那边,我迟早取他性命,夺他皇位,以祭祖先!”
名剑轻轻一晃,避开阿难剑锋,走来笑三少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们去吃早饭吧。”
(28)
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廷,不管什么季节,什么时运,总也有些大大小小的波澜。
最近确实例外。
冬至而春来。早花先开。
江湖中一派风平浪静,竟没有任何响动。
没有任何响动的响动,是否才是最可怕的响动?
名剑山庄。
两名剑卫骑着名字招牌的雪白骏马,自大门驰策而出。
半日功夫急赶,便到了距离名剑山庄最近的小城。
名剑山庄上下数百人口,庄主名剑养尊处优,所靠的,乃是周遭数千亩绵延良田,乃至于山林水域,都是名剑的地产。
而距离名剑山庄最近的县城,虽有县太爷管理,但全城从酒楼饭庄到骡马交易,从胭脂水粉到酒色财气,倒有一大半都是属于名剑山庄的产业。
剩下的,就算不是名剑名下产业,也是依托着成日价南来北往,给名剑山庄运送各类货物的货商而过活。
但名剑御下甚严。
虽然大部分好东西会直接运入山庄之中,但偶然遇到剑卫入城采买些物品的,哪怕是自家买自家,左口袋入右口袋,但也必定按照市价,银钱两讫方可。
所以,剑卫走入县城中唯一一家热闹繁华的妓院时,亦如一般客人一样,掏出雪花花的白银给鸨母。
鸨母打量着眼前的客人。
小城镇上,多的是贩夫走卒。如此清爽干净的客,倒是少见。
但亦不难理解。“两位少侠是冲着芝芝姑娘而来的吧?”
两名剑卫客气地默认。
“我就知道!”鸨母眉开眼笑,“前日连京城来的客商都专门光顾,说是要来亲眼见一见金凤凰。难怪着,两位少侠也闻风而来——好眼光,好运道。”
当先的剑卫抱拳,“劳烦妈妈安排了。”
“放心放心,两位在雅间稍等,芝芝姑娘正在梳妆,稍后就来。今夜呀,专门伺候两位公子,谁也不接!”
剑卫沉吟下,“这不好吧?芝芝姑娘每晚都在这里跳舞,外边许多人等着看呢。”
“嘿。”鸨母撇了撇嘴,“这帮穷鬼。花几十个大钱点一壶茶,能在这儿消磨个大半夜,也不叫姑娘,也不叫酒菜。偏生芝芝就爱跳舞,谁也拦不住——”她眉开眼笑地掂着剑卫递来银锭的分量。“两位放心!我会好好劝她的,别人都可怠慢,两位少侠可是庄子里来的,定要好生款待的!”
韦芝芝便是一个月前,从江南来到此处小城的名妓了。
她年纪不可谓小,但来头不可谓不大。早在七八年前,文人骚客点评江南名妓时,就有人将她评为“金陵艳舞第一”,名动天下。
如今美人半老,别抱琵琶;未嫁良人,亦未自立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