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荻昂首,怒目望向艾艾。
艾艾一惊,低头看自己脚下。
她脚下亦有机掣所在的方砖。
但小姑娘毕竟年纪幼小,此时竟迟疑不决,又抬头望向笼中困兽般的名意。
一犹豫间,名剑剑意已到。
艾艾惨呼倒地。
青丝卷足。
她一双俏生生的小腿,卷入名剑的招式之中,随着脚下的方砖一并飞起,血肉模糊!
韦荻如疯魔一般扑向名剑,手足齐攻。
名剑却不理会。
地上方砖尽碎。
但郑苏已猱身而上,掠向了名意所在的囚笼!
裙中刃刺进名剑后背。
但因名剑前扑,刀刃刺入未深,牵引罗裙。
韦荻迅速接近名剑。
名剑已赶上郑苏。
郑苏哈哈怪笑,已在空中挥拳,砸向名意的脑壳。
青丝脱手。
如缭绕痴念,护住名意。
郑苏此时方显出阴狠神色。
空中一拳为虚。
反身重拳,轰往名剑前胸。
一拳擂实。
名剑向后飞起。
却撞正了裙中刃。
刀刃透体而出。
名剑整个人贴在韦荻身前,如被她怀抱一般。
反手摸向韦荻腰间。
韦荻一惊,面色飞红。
名剑却扬手飞起一物,扔给了笼中的名意。
——是韦荻挂在裙腰的锁匙。
名意从极其狭窄的空间内勉力伸手,抓到锁匙。
但开启笼门的锁在名意上方。
名意伸手出笼,够那锁孔。
够不到。
上方阻隔空间的刀片极其坚固,名意无力破开。
“枉费心机!”
韦荻怒喝,裙中刃拔出。
一蓬血雨撒向天穹。
郑苏的第二拳又到。
名剑勉力格挡。
韦荻转身向名意处而去。
咔哒一声。
名意以脚趾套住钥匙,用力伸出笼外,够到锁孔,终将囚笼打开。
铁栅狭窄。
他左腿上血迹斑斑,竟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挤压肢体,才能脱困。
笼门开启。
名意从空中跌落下来。
正飞扑上去的韦荻扑了个空。
而正攻向名剑的郑苏则下意识地微退避开空中飞落的黑影。
名意落地。
名剑伸手抓住名意衣襟。
一蓬白雾轰然,遮住对手视线。
白雾浓重。
韦荻郑苏忙闭住口鼻。
再望时已不见名剑与名意身影。
韦荻与郑苏对视一眼,面色凝重。
“如此布局,竟被他逃脱。此人武功心志,已不在当年大师兄或小师弟之下。”郑苏缓缓拾起自己的折扇,望住远处地平线上一点晨光。
韦荻语声微颤。“怪只怪我学艺不精,只道心计深沉,但真动手时,却占不了半点上风。”
郑苏一叹。“你我之间,若能再有三分默契,一个专顾大的,一个专顾小的,这也是个必胜之局啊。”
“默契?”韦荻惨然一笑,“从前总是你与大师兄并肩作战;但又如何?他宁从妖人,也不要师门。我和老四也算有情,但又如何?他任凭师父将我嫁予他人,不闻不问。——如今的武圣传人,就是一个笑话,被人以一敌二,还破了纸刀笼去。若是师父知道,怕是地下也难安生。”
郑苏只得苦笑安慰。“师妹莫恼——名剑虽得手,但绝非全身而退。你我夹攻之下,他不死也要脱层皮。而那个名意小子,被我一折扇敲碎腕骨,又加腿上也带伤,根本也是个板上的鱼肉。咱们略歇息下,待天亮便直杀名剑山庄,去灭他们满门,给师妹消气罢了。”
韦荻这才冷哼一声,返身去看地上的艾艾。
她双足被名剑削断,眼神涣散地仰躺在地,浑身抽搐,已不知道叫痛。
韦荻叹口气。“先是芝芝,后是艾艾。这些年我就得了这几个徒弟,竟然俱都折损在名剑手里——可恨,可恨啊!”
她一脚踢出。
裙中刃现。
替艾艾送终。
晨光如洒。
韦荻与郑苏正要离去。
韦荻却被人抓住了脚踝。
断臂的陆小七不知何时醒转过来,奋力挪移身体,好让自己横在出庵堂的路上。
韦荻皱眉,将他踢开。
陆小七喉中发出痛苦叫声,又拼命挪移过来。
“带……带我走……”
韦荻正欲起脚取他性命。
却被郑苏一拦。
“虽断了一条手臂,生得倒是挺英俊……”郑苏眯眼看他,“不错不错,是个可造之材。师妹若不介意,不如把此人给愚兄吧?”
韦荻嫌弃地避开。“那你赶紧把人弄走——莫要误了我们去名剑山庄杀人放火的良辰。”
郑苏眉毛一挑,蹲下身去。“小家伙,我若带你走,你便是我的人,不但要做我属下为我办事,亦要伺候我在床上尽兴。你可愿意?”
陆小七眼中放出渴望光芒,拼命点头。
郑苏微笑起来。
(36)
仍是那个只有一个妓院的小县城。
仍是那家小妓院。
鸨母换了原来的那个。
姑娘们平平常常。
楼顶最为金贵的最红牌的姑娘居所,现今却被两个男子占据。
名剑血染重衣,强自支撑,在书台旁就着粗劣笔墨,勉力运腕,匆匆写就书信,交给名意。
名意一瘸一拐走到窗口,撮唇吹起口哨。
雪白的信鸽在晨光中飞来。
又携着书信招展而去。
“二叔……”
名意折返过来,跪在名剑脚边,满面痛悔之色。
名剑伸手轻抚了下名意发角。
反手去擦自己口角血迹。
“若我伤重不治,你是否知道要怎么做?”
名剑平静地问。
名意的面孔扭曲,浑身颤抖,从牙关里挤出回答。
“——寻地暂避,苦练武功。”
名剑苍白地笑了笑。
“错了。应该风光大葬,使得人所尽知,好使对头不再纠缠。”
名意坚定摇头。
“如此偷生,有何意趣?侄儿绝不!”
名剑轻叹一声。
“二叔累了。名意……”他轻轻道,“若真有事,你便往南海寻你笑前辈罢……在港口附近寻名为‘倚剑阁’的客栈或是酒楼……请老板传话,便能见着他。”
名意见状不对,急忙起身。
名剑失去知觉,昏倒在名意怀中。
名剑山庄。
韦荻与郑苏,花了一日功夫,携着数十门人,严阵以待、快马加鞭地赶到,却只见数百间空房内茶水余温,被挑开一半的胭脂盒子搁在女子妆镜之旁,还未褪鳞的活鱼躺在木砧板上跳动,亦有来不及取走的一库房珠宝银票地契,一地窟的名瓷美玉与好酒。
偌大一个庄园,竟在一日时间内,撤得干干净净。
事实上名剑山庄占据地利,蓄养数百剑士,真拼死一战,鹿死谁手,亦未可知。
但名剑一封书信,严令撤离。山庄上下百余人口,立即遵照指令,退往隐蔽他方,意图保存实力,待名剑伤愈,再行反扑。
韦荻与郑苏相当于一拳打在空棉花上;准备好的一场大战屠杀,不能成行,满目空景,有如嘲讽。
韦荻怒将名剑收藏的历朝瓷器砸毁泄愤;一时间满地青花,四处三彩,间杂着琉璃翡翠,听令哐啷,煞是好看。
而郑苏就招呼着数十门人,将地库里的美酒一坛一坛搬了出来,到处泼洒,再点火烧屋。
“老四已经答应了,下武圣令,全武林追捕名剑——”郑苏摇着扇子,看火映夕阳。“虽说这玩意儿现今江湖上已经没几个人遵守了,但至少也是一个态度。”
韦荻以鼻子轻哼一声。“那便从今日开始,让那帮忘恩负义的江湖人,看看武圣传人究竟好不好惹——同老四说,这道武圣令要这么写:我等已从名剑山庄搜出过百万的白银地契,谁能取名剑性命,谁便是名剑山庄新主;就算只是提供线索,亦赏白银万两!——对了,记得要言明,名剑被我等重伤,已无还手之力。”
她恶毒尖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名剑啊名剑,你真以为如今的武林已经是你囊中之物,而我们几个,则是老不死的怪物?”
郑苏感慨,“师妹果然狠毒。我若是名剑,决计不做你的敌人。”
韦荻冷笑了笑,转移话题。“你找着大师兄的坟墓了?”
郑苏面色微变,一副不愿回答的模样。
韦荻叹口气。“我听他们说了,是和那个妖人合葬的?”
“……在庄外林中。名剑立了个碑,我挖坑数丈,只掘到一捧骨灰,也不知哪些是师兄的,哪些是那个妖人的。”郑苏神色似极愤慨,又一派刻意做作的满不在乎口气,眼中却挣出血丝来。
韦荻抿唇无语,片刻方道,“大师兄自己选的路……也怨不得人。待来日,将名剑寸割于灵前,祭大师兄英魂便是。”
“寸割于灵前?”郑苏阴恻恻笑,“太便宜他了。”
韦荻幽幽看他。“我若是名剑,亦决计不做二师兄的敌人。”
郑苏却笑道,“最最重要的,是不应做谢老四的敌人才对——你可知道,他早已未雨绸缪,将名剑的几位好朋友辗转设法,请去了武圣殿作客——尤以神医薛红叶为首。今次名剑若能不死,怕是只好请山野大夫来治他的伤势了。”
韦荻听闻谢芸名字,眸中露出刹那温柔,又遽然逝去。
“——名剑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惹上我们一整个武圣殿。这世上若有比死更可怕之滋味,他现今必定已经尝到。”
郑苏哈哈大笑。“他尝不尝得到,另当别论。现今愚兄要先去名剑那出了名的玉室,享受享受别种欲仙欲死的滋味啦!”
韦荻有些嫌恶地皱眉,“一个断了手的残废,值得你那么高兴?”
郑苏傲然,“断个手么,又死不了。我还没试过玩个残废呢,大不了多给点咱们武圣殿天下无双的伤药便是了。”
窗外夕阳渐沉,陆小七如一条死鱼般,被扔在玉室地上。
失去了手臂的奇妙感觉,不止是疼痛,而是似乎自身的部分灵魂,亦随之消弭。
一条手臂,算还名剑多年以来,授业、教养之恩情。
——回想昔日追随名剑出入此间的情状,已有如前生前世。
而此后的一切挣扎,不过是万物求存,不甘就死而已。
陆小七咬牙,忍住一阵又一阵跳痛。
七窍持续轰鸣,浑身烧烫,额头上大颗大颗汗珠迸出。
心中久久萦绕不去的,却是那日名意为他求情,求名剑饶他一命的凄声叫喊。
痛苦到了极点,陆小七的嘴角却偏偏挤出一丝残酷的笑意。
名意……你会后悔。
后悔容我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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