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名意的声音从他身后传出来。“我带你去吃早饭,然后我们一起去练剑。”
陆小七顿了顿,问,“山庄的人撤去了哪里?河谷,还是锦城?”
“我给两个地方都去了讯息,暂未得到回复。”名意温暖地笑笑,“不用害怕,笑前辈在此,无人敢来进犯。”
小七犹豫片刻。“你们以身涉嫌,闯殿盗骨,是想要将他们诱来此地,一网打尽?”
名意抿住嘴唇。“实话告诉你说,二叔虽还在世,但伤势沉重,危在旦夕,薛前辈正倾全力为他施救。是以我们要将他们引来此处,最好是一网打尽;纵使不然,亦要让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此处,而不再搜寻二叔踪迹。”
陆小七心中狂跳。
“庄主……现在何处?”
名意望着他。
两对眸子对视。
何者清浊。
都似挚诚。
但跃跃欲试的年轻火焰,却已经若有似无,再抓不住。
“对不起。”名意垂下头。“不是我不信你,而是笑前辈严命不可泄露。”
小七微微笑起来,“没关系,我理会得。……名意你说陪我练左手剑,可是认真?”
“当然。”
(43)
名剑山庄后的那片小湖。
名意与陆小七曾在此处救下武圣殿下的少女。
由此风波横生。
“你在看什么?”
名意站在陆小七背后,静静问。
“若早知娘亲如此烈性,我定不作当初选择。”
陆小七一字一顿,如刀沾血。
名意揽住他肩头,温暖躯体,给予苍凉江湖道上,唯一安慰。
一枚小小的木片,随着湖水载浮载沉,一夜流转,漂到了外围的水道。
小小的河流上,一清早,就有渔船拉网,捕上了几尾极小极小的杂鱼。
艄公眼尖,随手将那木片拾起。
武圣殿内。
郑苏读取木片上以指甲划出的字迹。
“果然。”他笑着招呼韦荻来看。“笑三少要剑是假,要人是真。我们缀着薛红叶的行踪,即可找到名剑。”
韦荻略一沉吟,“名剑虽然未死,必无战力。若我等控制住他,便不怕对付不了笑三少的火炮。”
“不错!”郑苏,“今次,倒可以试试名剑的滋味——”
韦荻哈了一声,“师兄你果然贼心未死。笑三少呢?他又合不合你口味?”
郑苏嫌憎地皱眉。“哎呀呀,师妹你果然是完全了解不到此道真谛啊。……笑三少?愚兄暂时还吃不消这么重的口味。”
大内。
名剑仍在养伤。
但地方却从华丽的宫殿,换作阴森的牢房。
天牢密室,阴不透风。
名剑背靠墙壁,闭目调养。
手脚上的镣铐顶住墙头。
外界是奢华还是简陋,本不能左右他真气生生不息,经脉从紊乱崎岖,渐次舒展,舒泰祥和。
反复流血,会一再消耗生命原本的元气;但修习多年、已入境界的内功秘法,却在连续不断的挫折中,越战越强。
“名剑,”皇帝换了轻便的袍子,又回复到堡主的形貌。“朕本不愿禁锢你。但你恢复这么快,实在令朕害怕。若一不小心让你跑了出去,朕辛辛苦苦的全盘计划,怕要泡汤。”
名剑呼吸匀称,并不答话。
皇帝顿了顿,“为免你恢复太快,朕已命人作了安排。区区皮肉之苦,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大碍。谢芸一死,朕即刻接薛红叶进宫,好好调理你的身体。”
名剑静静坐在那里,并不答话。
皇帝忽然生起一种感觉。
从未真正与他动气,如师如友的名剑,今次怕是真要断绝了与他的情分了。
心中不禁一恸。
但无可奈何的悲凉之感,充斥心头。
“朕要走了,亲自去名剑山庄吊唁你。”皇帝的步伐沉重。“从先皇到朕,这么多年了,终于要告一段落。朕得要亲眼瞧着才行。”
皇帝转身离去。
名剑静静坐在那里。
铁门哐啷开启。
几名带着功夫的蒙面狱卒,将刑架搬了进来。
“皇上吩咐,每日刑鞭一百。名大侠——得罪了。”
名剑出殡的日子,便在今日。
一大清晨,薛红叶便如常从名剑山庄坐着一辆马车出发。
走了没半路,他揉揉手腕,看准时机,跃入擦身而过,背道而驰的另一辆马车。
近年来他很少动用这么高明的武功了,在马车里微微气喘,拿手帕擦擦汗。
第二辆马车拐了个岔道,又遇上一辆马车。
薛红叶叫苦不迭,只好再鱼跃窜了出去。
这样晕头转向换了七八次,马车才渐渐跑上了正途。
三兜五转,马车绕上了山道。
赫然转回了名剑山庄背倚群山中的一处坡道平缓的山路。
当日艾艾便从此山中跳崖。
山道无路,薛红叶跳了下来,和车夫打个招呼,便抱着药箱步行而去。
走出数十里地,赫然有一处茅庐,夹在群峰之间,清幽僻静,常人断难寻觅。
薛红叶走了进去,警惕四望,然后掩紧门户。
门中,弥千针一身村妇打扮,青布包头,坐在窗下绣花。
“可累死我了……妹子快来给我捶捶肩膀。”薛红叶一面叫,一面将自己腰带解了下来。
腰带内侧是些不引人注意的尘垢,薛红叶随手拿出一瓶药水倒了上去。
尘垢化作闪闪亮的刺目银粉,然后迅速融化不见。
“谁是你妹子?”弥千针冷哼,“这么点路就叫苦叫累,怎么当年在赌坊耗三天三夜的时候不累哪?”
薛红叶嘿嘿一笑,“那次还不是因为有你作陪嘛,我想在你面前多赢一点,逞逞英雄?”
弥千针叹,“可惜最后,还是差点连裤子都输掉。”
薛红叶微笑着牵起拉起弥千针的柔荑。“不止如此,最后还冒险出千,差点被人砍手。多亏你肯放下身段,跑去找名剑救我。”
弥千针任他抓住双手,面颊上浮起浅浅红霞,并未挣脱。“名剑二话不说,带着银票就跟我来救人。结果被赌坊的人逼着对赌了一局,送了人家一堆田契珠宝,才把你换了回来。”
薛红叶道,“名剑这么仗义,我们就算为他死了,又有什么要紧?”
弥千针脉脉望了他一眼。“我认识你那么多年,只有今日此句,最像个男人。”
薛红叶忽然叹了口气,“阿弥,你可知道,这些年我到处滥情,实则是想要找一个法子,令自己不再想你、念你、伤你、辜负你。”
“那你找到这法子没有?”弥千针问。
“这法子便是——与你同生共死,来世,做个不好赌不好色的好男人,一辈子只有你一个,再不看其他人一眼。”
弥千针深深吸口气,忍住眼眶中酸涩。“你自己赌下的咒可要自己记得。等阵诱来了武圣殿那群怪物,三少轰屋时,千万记得,莫要逃窜得太早。”
薛红叶苦笑,“我记得了。务必在最后关头才闪,闪得过,多赚半辈子命;闪不过,就和他们同归于尽,我们也不亏本。”
“你我生死是小。只望彻底铲除武圣传人,好叫三少与名剑,可以逍游于四海之内,再无忧虑,以尽天年。”弥千针悠悠望着窗外山水,神情温柔。
(44)
名剑山庄。
名意正拈起一把如薛红叶腰带上尘垢一般的银粉。
艳阳照耀下,银粉璀璨得十分好看。
陆小七的面色,却如不好看的死灰。
“这是武圣殿的秘药‘寻踪’?”
名意的紫色短剑遥指之间,锁住陆小七身形。
陆小七昂头。
“我等了好几日,昨夜终于有机会近薛红叶之身。”
名意怒笑。
“你要引武圣殿之人,去寻我二叔?”
陆小七冷冷看着名意。
“他能脱身一次,脱身不了第二次。今次不仅是他,连你和笑三少在内,谁也逃不脱性命。你们地下相见之时,当可结伴而行,绝不孤寂。”
名意朗笑。
“你错了。将要结伴下阴曹地府的,不是我们,而是那几个武圣传人。”
陆小七一震。
“莫要口出狂言,今次武圣殿倾巢而出,就算你与笑三少现在赶去驰援,亦已太迟。”
名意看住他眼睛,只是冷冷望住,却不说话。
那种气势,陆小七忽然打了个冷颤。
有一个可怕的想法从心尖浮起。
“难道……你们……早有安排?名剑不在彼处,铜炮却在?……利用我,将他们引去?……”
忽有震山之响传来。
山野之间,并无房屋隔阻。
那震地巨响就似在耳边一般,轰得人耳膜欲裂。
陆小七被震得腿脚一软,又失平衡,竟摔在了地上。
他终于明白过来。
从头到尾,自己已被名意细细织成了一个圈套。
而这个圈套套在自己颈上,越收越紧,已绝无解开的可能——莫说现在他在名意手中。如若武圣殿幸免于炮轰,传出此讯的自己,也一定会成为下一个追杀的对象。
他一个残废之人,又有什么依靠,可以同时面对名剑山庄与武圣殿的仇恨?
“名意。”陆小七喃喃道,“果不其然,名家的人,都流着如此的血……是我太小看你了。”
“我却并未看死你。”名意语声中有痛。“直到你在薛前辈身上下寻踪之前,我还努力控制自己,想要盼你回头;我和你,就如笑前辈与二叔一般,信任扶持,共走这江湖路……”
小七单手撑地,勉强地爬起来,面对名意的紫电。
“你这次,杀不杀我?”
名意凝视昔日挚友。
“你已一无所有,我杀不杀你,都是一样。”
陆小七垂下眼眸。
“你不杀我,我活着一日,还是会想要杀你一日。”
名意终忍不住问。
“我都能试图放下对你的恨;你如此执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陆小七冷漠地看他一眼。
“为了活下去,活得好过。”
他跌跌撞撞地,去取名意赠他的剑,当着名意的面,将剑谱取出来,塞进怀内,往外走去。
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看名意。
“如果换了是名剑,一定会现在就杀了我,免得将来后悔。”
“你错了。”名意眼中有傲然之色。“二叔从不杀求饶之人。”
陆小七的残缺身形,在烈日下,渐行渐远。
一名诡丽八尺门的大汉,却奔了过来。
名意顿时心中一紧。
“那边如何?”
“轰死了郑苏韦荻和一群小喽啰。影公子受伤遁走了,三少正追去。”
名意略安下心来。“